接到许珂的电话时，许珩才完结一桩案子回到家洗了个澡，天刚亮，他却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警局。

走进来的时候男人身上是一套白色的休闲套装，黑色的碎短发还略带湿意，他和许珂有两分相像，但都不是特别明显，只是毕竟年长十岁，脸上棱角更加锋利，看起来成熟不少。

许珂正坐在大厅的长椅上，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青年男人，许珩大踏步靠近，长椅上的人见了他，放松的往后靠去，大有一种放事的意思。

“您好，我是许珩。”男人熟练的伸出一只手，然后便习惯性摸向胸口准备拿名片，落空后才记起自己换了衣服，但即便没有名片面前之人对这张脸也不陌生，经常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人，金牌律师许珩。

“许律师。”青年警察将记录本与黑笔拿在一起，腾出一只手与之交握，不得不说，看到来人是许珩他挺吃惊的。

他下意识的看着记录本上的名字，都姓许。

许珩低头看向坐着假寐的少年，耳边仿佛还能回响他那阴沉冷漠的声音，电话里没有一句寒暄，只是非常直接的说明来意。

——许珩，来警局一趟，有一件案子需要你帮忙。

——要求不高，我只要他把牢底坐穿。

一句牢底坐穿，其实就已经意味清明了，戴上这项罪名的人，无期徒刑甚至比死刑还要可怕。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珠如同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撞击着窗玻璃，发出叮叮铛铛的声音，雨水顺窗台直往下流，渐渐的模糊了窗面，难以看清窗外的风景，夏季的雨一向迅猛，打落下来，腾起一团烟雾，蹦跳在车顶，发出啪啪的响声，砸在车窗玻璃上溅起细碎水花。

黑色的奔驰停在墓地，雨也不见停止，驾驶座上的男人撑开伞走了出来，黑色的伞面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下巴的轮廓，他走到后座旁，这时车门刚好开了，他一时惊讶，然后立即将伞偏过去一些，等着下来的人将伞撑开。

“我自己上去吧。”程默淡淡的笑了笑，礼貌的点了一下头，他收紧花束，护在怀中，自顾自抬步往石阶梯上走，雨水浇着地面，溅起大块大块的水花，从阶梯上一路流下来，淌过他黑色的鞋。

少年着一身黑，远远看去身高腿长，只是身上的暗沉气息萦绕不散，他形单影只，独自往上面走去，安静、孤独，在四周瓢泼大雨里模糊了身影，明明雨声落地时动静颇为响亮，可不知为何，他总像是行走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没有留恋，更没有鲜明的情绪。

将手中的蓝色妖姬放下，程默顺势蹲下身来，他温柔的伸手抚摸着墓碑上面的照片，笑得轻松而惬意。

“妈妈，好久不见。”

那是一个长得极美的人，她仪态俊雅，看上去还很年轻，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容，可却仿佛已经是她最愉悦时候的表现了。

程默遗传了她相貌上的出色，几乎与她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

这是程默的母亲容樱，这个世界上唯一最爱他的人。

“方霖又找过我了。”

少年抿着唇，从衣服里拿出脖子上的项链，银质细丝，上面串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挂坠，外形类似于空心竹。

手指收紧，仿佛在这一刻、这一个动作离她最近。

“您会怪我吗？”

看到我用那样的方式逼退方霖。

手指微微放开，程默垂了眼眸，说不清楚眼中是什么情绪，只是在阴暗的雨天里确实更加低沉。

他从小就知道，比起他和母亲，那个所谓父亲的人更喜欢的是纸醉金迷。

可是为了得到那点父爱，他曾卑微的接受抛弃。

想着，外套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眼睫一颤，将东西全部收了起来，不紧不慢的把项链往手腕上饶了两圈后才拿出手机，他知道是谁，所以看到那条信息时并不意外。

摁着按键，慢吞吞的回复了几个字，眸中带笑。

“妈妈，程影哥祝您生日快乐。”

P市一下雨就会有明显的降温，只一阵不大的风刮过，他的指尖就泛了凉意，程默将手指握进手心，优雅起身，就一直这般站着，不说话，也不走，像一种莫名的执念，又仿佛深陷其中不愿割舍。

夏雨是澎湃的心潮，仿佛是溶尽了星和月的所有心愿，接受了云与日的一切渴求，四散而不厚重，挡不住雨层里跳跃的光线，夏风呼来，那斑驳的光涌动着，试图快活地延伸到天际，寻求特殊的余生。

“肖哥，去P大一趟。”坐在后座上，看着车外的雨逐渐变小，程默突然记起第四周都快结束了，而自己那篇论文还没有消息，想着，他又拿出自己的白色手机翻出了一串熟悉的号码，没有备注。

关机了。

程默看了看时间，这时候P大应该正在上第二节大课。

“算了。”程默沉思一番后又说，“更改航班，现在送我去机场吧。”

在事情处理完之前宋楠都还不能离开Z市，所以只好请了长假，他成绩好，刚进大学半年就破例被一个教授收当学生，所以请假并不麻烦，麻烦的是，许珂不放心他一个人，更不知道该把他交给谁照顾。

熊哥家那边太乱了，这个时候的宋楠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他虽然表现得很淡定，但是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撑。

“交给我吧。”

许珩的头发早就干透了，清晨的阳光和煦，光线也比较软，就这样打在碎发上，踱了一层金辉，他摸了摸后颈，咬了一下唇瓣，远远的朝着自己的车后座望去，提议道，“我大学辅修的心理学，可以更好的照顾，刚好律所也需要换点新血。”

许珂双手插兜，身上还是昨夜那套校服，仔细衡量一番，确实是这个办法比较好。

“那就拜托你了。”许珂点头，这句拜托说得极为郑重。

“瞎客气。”许珩又想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却被许珂皱着眉躲开了，怔愣时他才忽然感慨，自己这个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差不多高了。

收回手，男人低笑一声，也不介意，只是说了一句“有事随时联系”就往阶梯下走，刚走不远他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抬着手指隔空点了点，笑骂：“臭小子下手是真狠！”

许珂知道他说的什么，关琼至今还在医院昏迷着。

程默在的时候许珂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怎么缺过课，可许珂一想到某人请了假就不太想去学校了，直接跑到了熊哥那里。

“看你小子这一个月都没怎么来，我都差点以为你真学好了。”熊哥正在搬面包车上的东西，粗狂的声音响亮得像是扯号角。

“差得远了。”

许珂随意回答，只顾着将从里面拿出来的泡面泡上，静静的坐在桌子旁，举着手机，眼睛仿若定在上面一般。

熊哥笑了几声后，继续微喘着气搬车上的货，卖力极了，可根本压不下重重心事。

昨晚才发生那种事，谁也没有办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手机震动，三分钟过去了。

许珂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沉默的撕开包装盖子，抽出一次性筷子往里面夹了一筷，吹散面上的热气，一口就往嘴里送。

舌尖一碰上软面就被上面浸染的辣味刺激了，这股陌生逼人的味道就如同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直逼喉咙，刺激着他的舌根。

他几乎是由于生理反应的将那口面直接吐了出来。

“操！”

许珂低咒一声，从桌面上的纸巾盒了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角，好看的眉头还是皱在了一起。

“怎么样？够劲吧！”熊哥笑着将一瓶冰矿泉水搁在他面前，顺势在他对面坐下，他双臂叠在桌上，愉悦的笑，“沈川那小子说给珂爷您补补。”

珂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是怕辣。

“很好。”许珂扔了餐巾纸，单手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另一边还不闲着在手机上点着，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熊哥很熟悉这种笑容，意味着许珂开始报仇了。

他一直都知道，许珂不屑做君子，所以报仇绝对是当机立断，十分钟都嫌晚了。

“珂爷，宋楠那边怎么样了？”

实在憋了挺久了，熊哥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他和宋楠关系不是特别铁，但好歹也是许珂带过来的人，加上宋楠又是个为数不多的大善人，所以他是真的已经将对方当做朋友了。

“很快就会结束了。”好像是猜到他会问，许珂也不兜圈子，收了笑又恍惚的说，“我只是担心，某一天他会撑不下去。”

熊哥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结束，它对宋楠的影响，或许永远不可能会消失。

宋楠是个对外物不屑，却对自身要求很高的人，他是谦虚的，同样也是骄傲的，他是去年的Z市文科状元，是刚进P大就备受关注的高材生，可是他却始终忘不了，他是孤儿出身，没有家人，没有什么所谓的家的依靠，更没有支撑着他的动力。

如果有一天，这件事漏了风，或许，舆论导向、大众关注都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那根稻草。

“许珂，你抽的什么疯？”

沈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一会儿他就站在了许珂面前，整个人都有些崩溃。

“你坑我吧！”

他将校服扔在椅子上，语气里压着怒火，直接将手机扔在桌面上，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一张照片，正是沈川去接顾槐那次，为了方便认出上面的人，程默还特意找了一个技术比较好的狗仔帮忙。

“嗯，不用谢。”许珂散漫的摊在懒人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刚醒，他晃着长腿，似笑非笑的样子，搭着那双上挑的桃花眼，整个人都挺邪魅。

“你就是故意对吧！”沈川看着他这幅样子更来气，抓着他对面的凳子坐下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威胁，“要是我明天回不去学校，你就给我等着吧！”

许珂单挑眉，翻身坐起，双腿微张，小臂就这样随意支在大腿上，松松垮垮，咧嘴勾笑时露出了一颗尖尖的虎牙，答：“记得提醒那位给我一份谢礼，我可不做便宜买卖。”

“谁叫我就是这么没劲儿呢！”

他特意加重了儿化音，报复意味十分明显，话落，他前倾上身，虚握着拳头轻力抵着颧骨，偏着脑袋望着对面的人，整一个看戏的好姿态。

沈川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的盯着他，竟无言以对。

什么叫小肚鸡肠？请向许珂同学看齐。

如同吃了闷亏，沈川抿着唇伸手指了指他，好一会儿才艰难的想出了一句话：“许珂！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小气的人！”

“不好意思，本人大气已署了名，外人无权使用。”

许珂耸肩歪了一下头，说得理直气壮，听起来更像是玩笑话，可沈川却深知这家伙厚脸皮之程度。

所想即所得，或许应该才是许珂的理想社会。

“...我说不过你！我投降！”沈川合唇微笑，一脸淡然倒又像是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他是很少会炸毛的，但遇到许珂频率就格外的多。

这位爷真不是一般的会给他找事儿！

就比如，叶西泽来Z市五次，绝对有三次都是因为许珂的造事。

“真没意思。”许珂有些遗憾的再次躺了回去，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盯着手里握住的手机，一条腿挂在沙发扶手上摇晃，他的腿是真的长，校服裤已经算是最大码了，可他这样一动还是露出了一小截脚腕。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记仇得尤其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

沈川也不多说什么，他和许珂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认识，那个时候的小孩儿什么都想要争，可许珂从小优秀惯了，以至于沈川无论做什么都被他压了一头，始终是个千年老二。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不再竞争了？其实他也说不清楚。

好像是许珂突然之间开始惹事，开始逃课，甚至是从全级第一落到了倒数第一，渐渐成了所有老师眼中的刺头。

“对了。”沈川从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然后在屏幕上点了点，最后推到对面，有意的笑了笑，问，“你看过校园网上的帖子了吗？”

许珂不回答，整个思绪都不在线状态。

沈川看出了什么，笑意加深，他坐正，双手肘支着桌面，十指交叉托着下巴，意有所指的说：“听说程默请假回家了。等电话呢？”

“没兴趣。”许珂答得很快，却极其的毫无所谓，拿着手机继续出神。

这个回答答的是哪个问题不言而喻。

沈川闷声笑得欢快，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止住了笑，敲了敲桌子道：“别装了，跟你说正经的，帖子的热度现在很高，你就不担心？”

“这不正好？”

许珂睨了他一眼，没有其他反应，一看就是已阅默许。

“许珂，你这回是真认真了？”

“沈川。你是不是记性不太好？”许珂侧过脸去平静的望着他，“老太太都见过人了，你觉着呢？”

沈川捂着额头，轻轻叹息，接着又敲了敲桌面，正色道:“许珂，你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吧。”

许珂没搭理他。

沈川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一次用手点了点手机屏幕，抬头时镜片泛了冷光。

“你就没想过，这么久了，程默为什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吗？”

晃着的腿停了动作，紧紧的搭在沙发上面，许珂紧锁眉头，伸直举起的手放了下来，不置可否，没有答案，却甚为答案。

“珂爷。”

沈川知道他是听上心了，顿了顿，试探着强调了一声，“他知道你在追他吗？”

空气都仿佛是凝固了一般，躺在沙发上的人陷入了很长的沉思。

一时之间，程默所有的反应都清楚了。

他疑惑他的行为，不是拒绝，而是真的不知道。

原来，他做了所有自以为明确的事，只是忘记告诉他。

“删了吧。”许珂坐起身来，将手机抛到桌上，手心覆在脸上，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忐忑。

他只顾着单方面的强调占有，可却并不了解程默接不接受。

他的心急，原来过于单一了。

“嗡”“嗡”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亮屏震动起来。

许珂回神，伸手重新将手机够了回来，动作迅速到沈川简直没眼看。

某些人不开花则以，一开就开出了一朵围着太阳转的。

“许珂同学，你真是太不自觉了。”

程默严肃的声音从对面响起，许珂竟然觉得他像是好久好久没有过他的联系了。

他垂眸浅笑，软软的往沙发上靠过去，脸上显出更加浓郁的疲倦，似乎从昨夜就紧绷的神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回来了？”他问。

“嗯。”程默站在教室外面，单手扶着走廊上的栏杆，温声而言，“所以，翻墙回来做题吧。”

许珂“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他抬手摁着额角，程默的第一反应实在可爱，他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究竟是在程默心里留下了什么印象啊！

“你今天是不是请了全天的假？”许珂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想干嘛？”

许珂偷偷的笑了笑，答：“我觉得你挺喜欢上次那家的红豆沙的。”

“不可以。”程默严词拒绝，认真的说，“许珂，你不要总是...”

“程默。”许珂轻轻的叫停了他，将头往后仰，枕在沙发靠背上，然后才软着声音道，“我好累啊。”

程默不再多说什么，侧过身，拿着手机安静的站着，思考了很久，直到身后的上课铃声响起，然后在那一短闹铃声中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