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珂沉默三秒，“对，你调查的那些失踪的人里，确实有一些是被伪装成失踪的，但他们失踪的原因不尽相同，阮齐那种是，被迫人体代孕的也是，有像在越南平案里被用作药材的，也有胚胎在强制流产后被人工培育长大用于器官移植的，还有人单纯就是因为对真理部不满而消失，洗脑成功的可以回归社会，洗脑失败的就送去音弗诺，他们的结局，你也知道。”

齐喑愣住，她想起范亭说过的话，只是没想到音弗诺里真的有乌亚源人……

李闻珂顿了一下，说出流放的初衷，“不让你查那些失踪案，是因为这个世外桃源在平静祥和的外表下，隐藏着许多令人发指的卑劣和龌龊，你对此一无所知，往前一步，迎接你的只会是万丈深渊。”

齐喑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陈述的语气说着她曾经说过的话，“这些事，你早就知道。”

李闻珂这次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些事在大家族中是公开的秘密，我只是因为身份原因，了解得更深入一些罢了。”

齐喑看了李闻珂半晌，转头看向天花板，“原来在上流乌亚源人眼里，下层乌亚源人和欧兰德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出身新贵家族的姜婉婷也可以随意践踏，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压迫啊，真的没有什么依据和原则，种族，信仰，身份，才能，服从等等等等，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这些借口的背后，其实只是权势和财富在作祟罢了。”她又看向李闻珂笑了笑，“我们这些被压迫的人，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不，你们，竟然还愿意找一个借口来敷衍我们呢？”

李闻珂看着齐喑那个明明是笑容却能读出无限悲哀的神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话题，他没和任何人讨论过，包括龙华，因为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这是大家族间的默契，是大家族与真理部之间的默契，是乌亚源所有上层掌权者间的默契。因为这是支撑乌亚源运行的潜规则，放不到台面上，却不得不遵守的规则。大家族间相互争斗，但在维护阶层利益的事情上，他们是命运共同体。

所以，齐喑说得没错，在他看不惯的事情上，在他要出手整治的事情上，他总要先包装上一层大义，这样，他才不会被认定是掌权阶层的叛徒。

他默默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恶，他一直装作没看见的龌龊，他每每不愿深入去想的真相，如今被齐喑三言两语当面道破，李闻珂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

面对沉默的李闻珂，齐喑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看到纪霄被救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开心，得知迟薪活下来的时候，我也非常开心，后来，当我想明白，顾冽那个案子里你应该也有参与的时候，我确认，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我来说，不，对那些普通的乌亚源人来说，就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你不是程序，也不会是孤军奋战，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清洗一下这个肮脏的世界吗？”

李闻珂看向窗外的远方，“这个世界真的想被清洗吗？”

“在掌权者眼中蝼蚁一般的普通乌亚源人，只是看不到真相，不是没有判断力。我参与的案子很少，但是，就这几个案子里，你利用的那些所谓大义，本质上不就是民众的愤怒吗？那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愤怒呢？你看看民众对顾冽案的看法，对越南平案的看法，他们是没有是非观吗？你知道你保下迟薪后，滨佳所里的治安官们有多高兴吗？当我们相信、确认你是最优秀的首席的时候，你猜我们的判断标准是什么？”说到这，齐喑强忍剧痛撑起半边身子看着他，“李闻珂，很多人热爱这个国家，是因为他们看不到真相，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正经受着怎样的压迫和践踏，你觉得他们还会信奉拥护这些见不得人的制度吗？”

李闻珂笑笑，“你说的这些普通人，不是全部对乌亚源的真相一无所知的，结果呢，他们选择了接受和沉默。”

齐喑也笑笑，“这些人永远不会成为世界的主宰，而且，就算换了个世界，他们依然会接受和沉默，不是么？”

——————————————————

与此同时，外间的井泽正在调戏龙华，“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啊，想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他比了比自己的肋下，“不对，”他又降到腰间，“应该是这么高，小小的，又不爱说话，像个腼腆的小姑娘似的，特别可爱。”

非常不擅长应对井泽的龙华只当没听见他说的话，“你当初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因为跟了闻睿先生？”

井泽立刻纠正他的措辞，“什么叫跟了李闻睿，我们只是做了一次交易，我可没卖身。”

“快十年的交易，够久的。”

井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也是？”

龙华避过这个问题，“齐喑什么时候能出院？”

井泽觉得有点好笑，“这是你家的医院，你问我？”

最近都没怎么休息过的龙华愣了愣，想起这确实是龙家的医院，立刻低头操作智脑，一分钟后，他说：“齐喑今天就出院。”

井泽有些意外，“她虽然捡了一条命，但子弹毕竟贯穿了胸腔，能这么快出院吗？”

龙华一边操作智脑一边解释，“她命好，没伤到脏器，已经为她注射了最好的促生素，在这里休养和回去休养没有区别，而且，医院会提供上门诊疗，不会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抬眼看着井泽，“我希望你能同时保护他们两个人。”

井泽顿时来了兴致，嘴上却还说着，“喂喂喂，给一个刚复工的大叔安排这么有难度的工作，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龙华右手握拳轻轻抵在井泽胸口，“这个难度才配得上你的身份，不是么？”

井泽一边在心里感叹龙华这几年跟着李闻珂学了不少，刚刚那一刻甚至连神韵都有几分相似，一边坏笑，“难度加倍，报酬也要加倍哦，据说李闻珂那小子刚刚倾家荡产了，这钱谁付？”

龙华收回拳头，恢复平常内敛的神情，“我付，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安全，钱不是问题。”

“有你这句话就行。”井泽爽朗地笑了，“那你呢？需不需要我也保护你一下？三人份可以打折哦。”

“我？”龙华笑笑，“没必要，我不重要。”

——————————————————

四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用餐，这在齐喑的人生中似乎还是第一次，虽然，她只能坐在一边看着，根本不能进食。

井泽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安慰她，“你不能吃，但感受一下气氛也是好的，有利于恢复。”

齐喑：“……”

龙华解释，“促生素会大幅提升你被破坏的肌体组织的修复速度，会感觉有些痒，但是你不能碰伤处，会影响愈合的。”

双手被绑住的齐喑：“……”

慢条斯理用完餐的李闻珂开口，“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在这套房子更名之前，你们住在这里要付房钱啊。”

龙华、齐喑、井泽：“……”

井泽真诚地询问另外两位，“你们觉得跟着他还有前途吗？”

李闻珂：“……”

——————————————————

深夜，龙华回到家中时，发现已经有客人在等着他了。

他微微颔首，“名一少爷，您现在应该在静心苑，不是么？”

李名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向他确认，“龙华，你是我爸遗嘱的执行人吧？”

龙华垂眸，“是。”

“你会按照我爸遗嘱内容去做吧？”

“当然。”

“龙华，”确定龙华还是龙华后，李名一的声音不禁染上一丝哽咽，“名琪被软禁了。”

龙华看着这个还几个月才成人的少年，“我知道，我很遗憾是这个结果，但这是对名琪小姐的保护，否则真理部不会善罢甘休的。”

“才不是！”李名一歇斯底里地喊道，“真理部根本没想把名琪怎么样，都是李闻珂在借题发挥！”

当李闻涵兄妹被架空的时候，李名一只有一点点慌，只是一点点而已，因为这不会影响大局，当李闻珂扶植存在感稀薄的李闻言上位的时候，李名一只当他是没的选择，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当李闻珂允许分家人员入职本家垄断的部分时，李名一感觉有点不妙，李闻珂这是要分化本家的权力吗？

当人体代孕的事情暴露时，李名一还不算太紧张，这种事在掌权阶层里根本不值一提，当龙华提着医用贮存箱出现在鉴定所门口时，李名一还觉得李闻珂一定会解决好这件事，直到鉴定结果公布，直到圣徒发表意见，直到李闻珂推翻龙华的所有决定，要终身幽囚李名琪，李名一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李闻珂终于做了背叛他的事，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龙华平静地问：“是真理部的人说的吗？”

李名一愣住，“你怎么知道？”

龙华问出李闻珂长久以来的困惑，“真理部和治安系统之间的关系，您应该清楚，您这样轻信真理部的话，是要将治安系统置于何地呢？所有人都知道治安系统是支撑李家庞大产业的底层基石，您这样的选择，又是将整个李家置于何地呢？”

“龙华，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李名一惊慌又愤恨地喊道，“如果没有李闻珂这些年的肆意妄为，真理部根本不会敌视我们！而且，圣徒和真理部高高在上，所有家族都在服从，为什么单单我们李家要去抗衡？为什么！我们也乖乖听话不好吗？真理部又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们，为什么只有李家要靠没事找事来刷存在感啊？”

龙华沉默，他不想说话了。面对这样一个被恐惧和恨意蒙蔽了两眼的人，面对这样一个选择性失聪又放弃了思考的人，面对这样一个自说自话罔顾逻辑的人，他无话可说。

看到龙华的反应，李名一突然想起来今天来的目的，他虽然不情愿，但不得不强迫自己软化下来，上前一步拉住龙华的衣袖，语带恳求地道：“龙华，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你是我爸最信任的人，他连遗嘱都交给你执行，你会帮我的吧？”

龙华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袖，“是。”

李名一的心因他的话而安定，不禁连声音都雀跃了起来，仿佛两人刚才的互相质问只是幻觉，“那么，我们一起想办法，让李闻珂现在就卸任吧！”

龙华蓦然抬眸看着眼前面带喜悦的少年，“卸任？”

“对！”李名一用力地点点头，诉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脸期待，“姜婉婷的事真理部会继续追究，要求李闻珂切实承担监护不力的责任，这时加上你我的力量，李闻珂当即就得卸任。待我继任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甚至你我共享李家都行，怎么样？”

龙华很想摸摸李名一的额头热不热，“您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见龙华没有立刻回应自己，李名一马上又道，“这只是将遗嘱内容提前实现而已，历史上是有过特殊情况未成年继任的例子，不算违背圣主真言，更何况，我距离成年也只差几个月了，现在李家内忧外患，不必非得等这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