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9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自己指尖碰到了什么坚硬凉滑的东西，在他碰到那东西的一刹那，光消失了，他小心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信息之海的底部，四周荡漾着细微的白光，静谧安详，而他碰到的是一面水晶一般透明的镜子一样的东西。

镜子的另外一边，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一个身穿绿色异服的男人，正蹲在方正土坑里，那极细小的刷子认真地刷着什么。

但这个画面是静止的。就像这个瞬间被从“时间”中裁剪了下来，贴在这里一样。

叶骁隔着水晶镜，看着男人刷子下面正在小心发掘的东西。

那是一具□□的男性干尸，十分高大魁梧，头上顶着金冠，上头镶嵌着绿松石和天青石，身上覆盖着青玉碧玉白玉和一堆似玉的美石，周围堆满了古朴的陪葬品，有金玉陶器，还有犬马刀兵。

叶骁一寸一寸隔着水晶抚摸一样查看那具尸体。

男人的腹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纵向一刀深深切开，伤口外翻，像是被人剖开肚子取出内脏一样，能隐约看到黑洞洞的腹腔。

而这个伤口的下方，则让叶骁悚然一惊——

3699

男人腰部以下，不是骨盆与双腿，而是一条覆满华丽鳞片的——鱼尾！

叶骁简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的缩回手，而就在这一瞬，完全静止的画面里，干尸猛地睁开眼，那双干枯鸟爪一样的手像是把镜子当做无物一般穿透镜面，一把擒住了叶骁的手——

整个画面依旧是完全静止的，拿着小刷子正在清理尸骸的人还保持着刷去干尸身旁玉璧灰土的姿势、他旁边的人正把清理过的陶片放入木箱，然而这具尸体却动了。

干尸干瘪的面孔紧紧贴在镜子上，手却穿过镜子，死死抓住叶骁，把他拉向自己。

叶骁拼命抵抗，可不知怎的，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干尸把他拉贴到了镜子上，与那张可怖的面孔隔着一层镜子贴在一起。

然后，那个刚才怎么触碰都没关系的镜子融化了，像一滩柔滑的水，他从镜子中穿了过去——

他没有被拉入那个画面，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拉入一片漆黑之内。

叶骁在被拉入黑暗的时候，干尸粗粝的嘴唇贴合着他的耳廓，说了一句话。

3700

他说，鱼要来了。

3701

叶骁彻底跌入了镜中漆黑的世界。

在完全穿过镜面的一瞬，“信息之海”被压缩，倒灌向他的神识之内！

3702

那就像是要把一块大陆塞入人体一般。

无边无际的信息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意识”！

叶骁本人的“意识”在这股无以伦比的信息洪流中就像是一片无足轻重的叶子，被轻易地“撕毁”了。

他的“意识”被“粉碎”，然后“重构”。

荒神巫主的神血内蕴含的“信息”被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编入他被重新构筑的“意识”的底层，既，神血内的信息载体成为了叶骁，他本身成为了那滴神血。

叶骁并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在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是确确实实死了一般完全失去了意识。

等“意识”终于被彻底重构完成，叶骁第一件事根本不是查看四周，而是吐了个天昏地暗——还是在吐完之后昏头涨脑地看到意识碎片满地都是，才发现自己吐了的。

叶骁一动不敢动，动一下就能吐得苦水都出来，他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数到三千次的时候，感官和意识终于重新挂上钩了，他晕头晕脑地又吐了一回，抹抹嘴，刚想站起来，一下就摔回原地——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他不会走路了。

脑子里信息太多了，诸如走路之类这些已经形成本能的记忆信息被挤占了位置，叶骁困难地把怎么活动手脚、怎么站起来，怎么走路这些信息重新捡起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一样，摔了好几次，终于站起来了。

说真的，要不是爬也需要需要手脚协调，他都想干脆爬走算了。

要啥面子，都这会儿了，爬不寒碜。

3703

他落在了一片彻底黑暗的空间，没见到他跌进来的那面镜子，四周一片漆黑。

等他颤颤巍巍站稳了，叶骁捏了个术式，掌上升起一团朱炎，借着火光往四下望去。

他立在一个四面无依的高台上，大概几丈大的地方，下面深不见底一片漆黑，四周俱是一片漆黑，看了好一会儿，叶骁才发现自己前方似乎有隐约一条狭窄的、在黑暗中蜿蜒向远方、颜色较浅的带状物。

它似乎是条小径，但是非常古怪，这条小径只存在于“视觉”中。

叶骁能看到它，可当叶骁弯身摸去的时候，它又不存在了，似乎就只是镶嵌在黑暗中一条颜色浅淡的色带而已。

“……”叶骁盯了那条小径一会儿，他想了想，谨慎地一脚踩了上去——

3704

他敏锐地看到，比四周的黑暗还要漆黑，无远弗届的深黑之光，在他踏上小径的一瞬间闪动了一下。

那是玄翼大君神血的咒光。

3705

他脚下什么触感都没有。没有地面，他就是踩在一团空气上，但是，他站住了。

这恐怕是某种防卫系统，阻止人接近前方用的。叶骁一只脚踏在小径上，一只脚踏在高台上，他没有着急走，而是在心内审慎地判断。

这条小径恐怕根本不存在，而是他体内的神血给的作弊捷径。

那……这条小径通向哪里呢？叶骁仰头看向小径延伸向的黑暗深处，眯起眼睛，心内有了一个模糊的判断。

——只怕是“煌罗十方”。

之前白发的自己说过，持有“煌罗十方”就可以得到“造物”的权能。集齐“神钥”——也就是十二个锁片——才能达到“煌罗十方”的所在，可他并没有集齐“神钥”，但通往“煌罗十方”的道路却敞开了，那之前他的猜测就是对的：“神血”可以代替“神钥”。而且，持有神血，就能获得“煌罗十方”。

3706

叶骁电光石火之间心念转腾，已经拿定主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另外一只脚从高台上撤下，也踏上了小径——

然而就在他双脚都踏上小径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脑内似有数万口大钟齐齐轰鸣，无数被刻印在他意识内的“信息”开始浮现，叶骁一下没站住，扑了下去，直到“信息”被完全吸收，他才能慢慢动弹。

过了不知多久，他爬起来，颤颤巍巍迈出第二步，比之前更加巨大的“信息”洪流在他“意识”内奔腾——

他实在忍耐不住，一口吐了出去。

被他吐出的“意识”从小径旁落了下去，但是它们没有回归到他的“意识”——它们消失了。

叶骁全身一悚，他没敢再动，脑中飞转，盯着小路看不到头的那一侧，再看看小径之外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拔下一根头发，将它探出小径——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根“意识”形成的头发，发根还捏在他手中，但探出小径之外的部分，彻底消失了。

这条小径之外的黑暗全部都是防卫机制，会吞噬“意识”——不，应该说，这条小径是在吞噬“意识”的防卫机制中开出了一条作弊捷径。

而他需要一边承受“信息”对他造成的冲击，一边走过这条小径——完整地、活着走完。

3707

另外一个版本的移动滚钉板。

叶骁在心里吐了个槽，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趴在小径：重心这么低了我倒要看怎么摔出去。

他试着贴地蠕了蠕，嗯，有点软，不好受力，不过倒是出乎意料地比他晃晃悠悠一步三倒要快，而且似乎“信息”涌入的幅度要比他站着迈步柔和得多。

要啥脸，不要了，反正也没人看着。

叶骁像个大虫子一样，飞快地蠕动了起来。

3708

然后在雪白空间内看着他的十三个人看着面前映出的叶骁贴地爬走，全体陷入静默。

大家饶是见多识广，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良久，白发“叶骁”身后，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干笑着道：“……倒也因地制宜颇有急智……”

不，只是单纯的字面意义上的不要脸罢了。

白发的男人在心里默默地道。

3709

于是叶骁就有惊无险，只付出掉了一根头发的代价，顺利蠕过了小径。

其实他后半程完全可以站起来走，但安全起见，再说他已经蠕出心得，还挺快，就干脆全程蠕完。

蠕都蠕了，索性蠕完。

3710

小径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普普通通，东陆上四处可见的柴门，与他之前入定时候出现在面前的那扇门一模一样。

但是这次，不会有沈令为他推开门了，叶骁想，他要自己推开这扇门了。

想到沈令，他心下一股愧疚酸楚，闭上眼叹了一声，缓缓站起来，晃了晃头，定住心神，伸手触上了那扇门——

3711

在触上门的一刹那，无数“信息”在他脑内轰然炸开！

而其中一个最明确的“信息”就是：此门之后，乃“煌罗十方”之地。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3712

门在叶骁面前，缓缓打开。

3713

门内是一个万色流丽，炫目夺魂的空间。

他看到了十二把围成一个圆圈，上面各自端坐着一个虚影的雪白座椅，和圆圈中央，端坐着的白发朱瞳的另外一个自己。

他听到数声意义难明的嗤笑，围成一圈的椅子上的人影渐次隐去，最后只剩下十二把空荡荡的椅子。

他走到位于最中间、上面端坐着唯一一个人的那一把椅子前，叶骁慢慢朝前走，仰头看着上面的白发男子——另外一个叶骁。

而就在他看到那张除了眸子的颜色不同之外，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脑中某段“信息”被触发，忍耐过无数把铁锥捣烂脑浆的痛苦，他再度看向对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副介于“怎么又是你”和“我就知道还是你”之间的微妙表情。

另外一个叶骁居高临下地托腮看了他片刻，慢慢地道：“……卖掉沈令的代价，你还满意么？”

如果叶骁被刺伤了，他也很好地没有表现出来，他只微微眨了一下眼，“我就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

白发的男人发出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气音，微微垂头看他，百无聊赖一般换了个话题：“……都知道了么？”

这句话漫不经心无头无尾，叶骁却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嗯，差不多。”说完叶骁越性就地盘腿坐下，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往上看他，跟另外一个自己姿势一模一样，“不过就只是‘知道’罢了，连仔细查看的余力都没有，更别说‘理解’。”

“正常。”男人淡淡地道。

叶骁托着下颌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隐隐带了一些怜悯的味道，他审慎地说，我，全都明白了。

3714

直到刚才接纳了神血的信息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发的叶骁要意味深长地自称为“尚未结束的叶骁”，称呼他为“尚未开始的叶骁”。

3715

事实正是如此。

3716

叶骁解放的神血内包含有关于“造物”的所有信息，还有它所创造过的所有“此世”的记录。

他刚才看到白发自己的一瞬，关于另外一个叶骁的信息一下子涌上来，经由这些“信息”，叶骁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在你的‘此世’里，看到了‘此世’的灭亡吧？不、 不是看到，是预见到了吧？”

白发的男子沉默了一下，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他确实预见到了他的“此世”的灭亡：“造物”重新启动“此世”，一切不复存在。

因为他最开始犯的错误，一切都没有得救，他穷尽一切算力，都是这个结局。

叶骁也沉默了一下，他无意识地轻轻锤了一下膝盖，低声道：“然后，你做了一个决定，你要重新开启一个‘此世’。”

3717

僭越取得了“造物”权能的“叶骁”确实做得到重启“此世”，但是问题就来了，如果不想重蹈覆辙，找到可以拯救“此世”的方式，那就必须要“叶骁”亲自执行计划，但是很遗憾，做不到。

因为持有“造物”权能的“叶骁”的“重量”——“重量”就是“存在”本身所需要占用的“造物”算力——太过巨大了。

只要“叶骁”本身还存在，新的“此世”就没有足够的算力启动。

于是“叶骁”走上了一条惊人的蹊径。

他把他的“此世”的“未来”全部销毁了。他只保留了“过去”和非常短的一段“现在”，然后将销毁他的世界“未来”而归还的算力，从他选择的时间段开始，重新运算了“此世”。

就相当于一个只有三页的本子，第一页的内容没问题，第二页的内容写错了，拿白色的颜料全部涂抹，重新写上正确的第二页内容——白发“叶骁”的“此世”是第一页和写错的第二页，而叶骁的“此世”就是这重新涂写的第二页。

3718

白发的男人毫无笑意地弯了弯唇角，他淡淡地道，“大部分猜对了，但有一个地方猜错了。”

叶骁凝神想了想，他面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厌恶表情，他审慎地道：“我……是个预演计算对吧？”

另外一个他没有回答，只闭了一下眼睛。

3719

简言之，现在的叶骁，只是被白发的叶骁用算力演算出来的状态，他并不真实存在。

他是虚假的，另外一个自己虚无的影子。

叶骁在这瞬间洞悉了白发叶骁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要把“此世”和“造物主”的世界缝合在一起。

一想到自己其实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别人制造出来的一个虚假的东西，自己的爱恨情仇，一切的遭遇都在创造者一念之间被捏扁捏圆——甚至于所有的情感痛苦欢乐都不过是预定好，再被灌入脑中的，他就没法接受，脑子里蹭一股暴戾的火就起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这么多生死人这么多的历史这么多人全都是假的，全都不存在？会随时被销毁？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运算一个人类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东西？

他没法接受。他也不能接受。

他们是人，即便这个血肉之躯是假的、实际不存在的，但他们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生过死过，这些全都是真实的。

人是早晚有一天要灭亡的，这是万物天理，有生有灭，但人就算灭绝也应该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残忍而灭亡，而不应该是被神一样的“造物”或者“造物主”毁灭。

人不需要“神”、不需要“造物”、不需要“命中注定”、更不需要“造物主”。

他要反抗。

3720

随着这股念头起来，叶骁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飞速运行，那些本来只是被塞进他“意识”内的“信息”开始被他消化。

他从另外一个层面理解了白发叶骁的计划。

他现在其实是白发“叶骁”利用算力模拟出的一个“概念”，相当于酝酿好的腹稿。现在他这个腹稿打好了，白发叶骁只要把他“实现”出来就可以了。就像把腹稿写出来，替代原来的稿子。

而这个的代价是，白发叶骁自己的“此世”彻底的消亡。

当白发“叶骁”确定了叶骁这一次成功封印永夜幽，他就会将自己的“此世”完全消除，回归的算力将会让处于运算状态的这一次的叶骁被“实现”出来，就是用现在叶骁的“此世”彻底替换白发“叶骁”的“此世”。

3721

叶骁抬头，看着上面的自己，非常平静地问了一句话：“……你这种做法和你要反抗的‘造物’本质上有什么区别？难道被你消灭的，就不是活生生的人么？”

“……”白发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一种非常奇妙的眼神看着另外一个年纪尚且幼小、心性兀自稚嫩、见识无比浅薄、行为极其冲动，还有无限丰沛感情的自己。

原来，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是会这么思考的啊……

白发的叶骁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道：“你说得对。没区别，而你是受益者。他们不消灭，你就活不得。那怎么样？你现在要放弃么？放弃自己的‘实现’拯救你的‘此世’？可以的，反正我无所谓。”他顿了顿，非常平淡地道：“好，要继续么？”

叶骁哑口无言。

那股自永夜幽提出拿沈令做抵押的恶心感又从心底泛了起来，这次更加强烈。简直像是把自己的呕吐物又一口一口吃回去一样。

他当然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世界。这么一想，知道自己的世界是牺牲了别的世界得以“实现”，刚才还理直气壮因此申斥别人的自己……可比白发叶骁恶心太多了。

他阴郁不语，深灰色的眼睛垂下来，看着面前万色流荡的地板，高高在上的白发男人垂头看了他一眼，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眼神看着他，“……算上我，你是第七个‘叶骁’。”

3722

在预见到自己“此世”的灭亡之后，白发叶骁立刻着手补救，他在前五次试验，分别送回了持有之前“记忆”的蓬莱君、冯映、叶横波、楚国王姬——甚至弥兰陀，统统失败了。

未来没有改变，这些世界全部都是死路。最终他们都被“造物”毁灭了。

而他的疲倦也走到了尽头。当他第五次失败的时候，他看着那个在他的“预演算”中被毁灭的世界，忽然产生了一种无动于衷的念头：为什么要救这个世界呢？他根本就不爱这个世界啊。

如果是责任，他已经履行了这么多次了。也足够了吧？

“叶骁”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不管结果如何，就这样吧，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他送来了持有“记忆”的沈令。

而只有这一次，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