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可毕竟这场意外再加上回校后被贴心留出的用于平复心情处理后续的几天空闲,就已然占用了假期将近一半的补习时间。
各有安排的大部分同学更加不可能用之后的假期来填补空缺,剩下的课程被安排的很紧,两人完全没有时间追踪后续,只能偶尔从秦锦书带着怜悯目光的视频里得到些进展。
回来的同窗有些履行了半胁迫下的承诺,也有些没有。但总体而言,薪火大概是满意的。
——至少明面上城中城太平了许多。
当然,事分两面,城中城又一次的颜面尽失同样在众多摇摆不定的人身上推了一把:
有人惊怒于荒土的嚣张,同样有人终于开始正视这位昔日轰然倒塌的庞然大物能否重新重看做平等的对手或盟友。
足够狡猾的荒土没能给人留下打击报复的借口,每一次都在城中城捕风捉影的清算里溜得飞快。
根据店老板这个江菱与荒土接触的一线人员公布的消息,薪火居然真的像几人先前无意间提到的玩笑话一样展开了基建。
岁暮似乎是彻底转入地下,不论怎么说,在公众面前越发频繁出现的薪故正在逐步取代昔日的薪向阳。
谢燕归偶尔也会疑惑,理论上应该越发清闲的岁暮怎么反而更加难以找到人。
不予问询的背后是纵容亦或者冷漠?
谢燕归说不清,但“秘密”的确是个不错的借口。
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自然是因为它少有人知。
至少从谢燕归嘴里,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半点哪怕不明真假的消息,也就更加无从与人交流原因看法。
谢燕归原以为两人的默契会让他们在将这份流于表面的互不干涉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这天做完常规体检的谢燕归,没在推开门后对上沙发上缩成一团的岁暮那迷茫求助的目光的话。
岁暮表现的就像个真正的孩子,又或者羽翼尚未丰满的幼崽,在谢燕归的安静陪伴里眉眼间都逐渐染上了依赖。
可见哪怕能保留记忆,“永生”作为短生种对未来进化方向的追求与尝试,也仍旧也太过严苛了些。
实际上,谢燕归最近的事很多,不重要,但极其杂乱。
他在岁暮明显情绪不佳的抑郁里纠结了几秒,最终毅然决定鸽了江贺洲。
毕竟对于他们两人,见面交谈的机会总有很多的。
“怎么了?”谢燕归站在沙发前,问。
“我不明白,我……”岁暮闭了闭眼,往沙发的边缘让了让,“上一个薪向阳之前说过,荒土的最大资源是人。但后来,在薪向阳的更换过程中……”
不管什么物资,在完全溢出的情况下都是很难值钱的。
上一个薪向阳发言中,那价值足以与荒土上稀缺的药物所持平的器官,其实是荒土刻意控制了“对外流通量”后的结果。
充当了广袤荒土上半个官方机构的薪火在先前的混乱中几乎每一刻都有部分在解体,每一个江菱城内被抓捕的薪火人员都或多或少地负责了些什么。
在城中城清除威胁的同时,荒土也在进一步混乱。
“少了对量的控制,原本还算值钱的、物资,也在迅速贬值。”岁暮说得很慢,仿佛在斟酌着避开太过直白的用词,“他们建议我牵头规范原有规模。”
“但哪怕抛开享受过了价廉资源的对接方不论,统一规范的背后,是否也意味着将每个个体设定为‘可交易对象’,并给予标价物化?”
“你和我说这些……”谢燕归低头俯视着年轻到了年幼的薪火掌权人。
在实态转存的影相里,他是没有薪向阳高的。
但很可惜,哪怕作为消耗品的克隆体生长速度极快,堪堪诞生一年的岁暮也仍旧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幼年体,也因此失去了本具有本该拥有的优势。
就像原本不会对此有任何犹豫的薪向阳,在换上“岁暮”这个名字后,会向名义上的长辈寻求解惑一样。
他居高临下审视中,落在岁暮耳朵里的话居然有了几分不知是否错觉的傲慢。
他问:“是期盼得到什么样的回复呢?利益、情感、或者说……”
猝不及防的,谢燕归俯下身来,他直视着岁暮,吐字平稳:“一份将所得结果归咎于他人的答案?”
“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在岁暮茫然的无措中,他动作轻缓地理平幼兽瑟缩中凌乱的衣服,像面对初入城中城时,哪怕有着相关记忆,却因为短暂生命中从未接触过,而掌握不好那些有着复杂装饰物的衣服穿法的岁暮时所做的那样。
利益是自己所能交涉下城中城对荒土的进一步忍让退却,情感也许会是一句枉顾事实的安慰,至于答案,那更是一个无解道德悖论。
“但我可以提供一些不太负责任的小建议。”谢燕归在对方惶然的神情里开口,“你只需要走在你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像曾经每个薪向阳所做的那样。
“当面对被牺牲者自我怀疑时,你同样也要去看看那些因此得以存活的人。然后,再进行对比权衡。
被留下的人属于过去,但能通往未来的,还是只有受益下的幸存者。”
所以牺牲是必要且有价值的。
岁暮在他的言外之意里抬眼,散去迷蒙的眼里,居然真的带上了几分荒土话事人的锐气:
“您……不,你在叫我放弃他们。”
谢燕归被他冒着火星的质问激的头疼,但这么个建议也确实理亏,还多少沾点缺德。
只是……
“你有别的办法?”谢燕归一点点掰开岁暮攥紧的手,一直以来的三分忍让在对方的苛求里慢慢散去了,“可荒土,难道不是一直以来都是按照这样的模式得以延续吗?”
“你的愤怒,到底是因为我没能提供一个超出现实的解答,还是仅仅因为……
我没有顺应你的心意,接过那本该由你全然承担的指责谩骂,所以恼羞成怒了?”
敲门声响的很及时,拯救了气氛沉滞的两人。
出门前,谢燕归到底是抛出了那条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劝告:
“这位不出意外已经被用作铺路的弃子,谁交给你的问题就去找谁解决。不要一边接过担子,又一边想着当个转移责任人的二手贩子。”
门外的江贺洲被他语气中的冷意波及,探头探脑地往里瞄。
谢燕归……谢燕归往旁边让了让。
作为打断人的江贺洲自然没法从中看出经过,片刻后面带遗憾地收回了脑袋。
谢燕归僵着脸关上门:“不然你再走进去问问当事人呢?”
“哎呀,这多客气。”江贺洲面上推辞着,手下却极为诚实地去拉门把手。
没拉动。
江贺洲转头。
“不然我说你俩适合凑一对呢。”谢燕归对上他的眼睛,笑了笑,笑容没到眼底,底色里还沁着层冷意,像气的。
在盯了故做无辜的江贺洲几秒后,谢燕归缓缓松开了撑在门上的手。
瞳孔识别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也不怎么避讳,按着江贺洲的手拉开门,还极其自然地往边上退开两步,让出了正对门的大好位置:
“江少爷,请?”
进门是不可能进门的,只能在人底线上蹦个迪找点乐子这样的。
识时务的江贺洲连退三步,动作流畅地自觉关门,一点看不出丝毫曾有过的好奇。
另一方面,为避免直面怒火,他遵从本能地祸水东引:
“孩子叛逆老不好,多半是惯的……”
至于被倒添一把火的岁暮会面临什么?
每个人都该学会为自己惹的麻烦负起责任。
——如果江贺洲没有在门彻底合上的前一刻正正好好对上岁暮最后的眼神的话。
江贺洲脸上插科打诨的情态缓缓收敛了。
他下意识严严实实堵在了谢燕归向前是视野前,他凝视,或者说——审视,了眼前这个实际并没有多么熟悉的存在许久。
那是一种未将对方放置于平等身份上的取舍衡量。
这样的目光很熟悉,熟悉到了让视线聚焦点的岁暮在情景重现的回忆里瑟缩着抱回一团的地步。
从诞生,一直到被宣布选中前。
和各种各样的自己做朋友的感觉在没有经历过的人看来诡异又怪诞,但对于将群体这一概念刻画在基因深处,又自幼相处的群居性生物幼崽而言,体感上并不多么奇怪。
其他人眼中难以分清的细微差别对每一个身处其中,时刻相伴的个体而言,并没有多么难以分辨。
一直在失去。
一直在庆幸。
忘记是对曾经相依存者的背叛。
但每一次面临选择前,又有谁会一点都没有着那么些期盼——我想活下去,我会活下去。哪怕踩着谁的尸骨。
在最终的答案被摆在台面上之前,没有谁能够笃定自己会一直赢下去。
愧疚、恐惧、庆幸。
和近似场景下自然被唤醒的应激障碍。
“怎么,想想还是很渴望能交流交流?”
这次,打破僵持的是谢燕归。
一无所知,未窥样貌。
好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又冷淡。
前方是还在不自觉颤抖的孩子,身后是毫不知情,或者自己愿意将之定义为毫不知情的友人。
江贺洲突然笑了。
哪怕一晃眼间,就被截然相反的神色压下,那也绝不可能是错觉。
江贺洲神态自若地合上了门。
转过头,对再上谢燕归的,就又重新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了。
“燕呐,你确定是从外城孤儿院捡的儿子?”
谢燕归的声音很平,像习惯了,但坚决不能承认:“江贺洲,适可而止。”
“唉。”江贺洲做作的叹了口气,在脸上扭捏出刻意为之的深思,“只是产生了一点怀疑。比如,你伦理学上的儿子,不会是你血缘学上父亲的私生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江贺洲眼中的谢燕归(但滤镜八百米版):一家子疯批里格格不入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