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五年四月初八，西境诸将自顺天府返程西境。
分明才回此处短短几日，却发生了太多事情，出城之后，顾时珩坐在马背之上，回头一撇，亦不知下次再回此处，又是何时了。
四月十七，诸将行至秦州，魏成通，裴志等将领出城五十里相迎。
此番封赏，聂世信与顾时珩二人皆被封为安西副都护，自不再于会州落脚，而是入主秦州的安西都护府。
顾时珩方回到此处时，属于秦衍的将军府的已开始修葺，叶良樱虽贵为安西大都护，常年却在兰州，就算偶尔回来，她毕竟也是聂世信母亲，这都护府实则便是聂府。
顾时珩不住在秦府，常年都在安西都护府里待着，二人这么一待，便是半年, 等到了年底，大雪纷飞，黄河已开始结冰时，军令终从安西都护府里开始发出。
建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安西都护府中，所有将领都已就位。
点兵点将，练兵练将，一拖便是半年，无人知道聂世信与顾时珩到底在等些什么，放着暖春炎夏深秋不出兵，偏偏等到寒风，塞外黄沙万里，大雪飘落，才宣布全军就位，随时等候发兵通知。
等来了雪，亦等来了北渝援助西洲的十万援军，打着要要求大梁释放完颜洪志的名号，堂而皇之的进入了西洲境内，共同抵抗梁国。
这倒不是仁义，是怕唇亡齿寒，若是梁国一统西境，恐怕下一个矛头对准的，便是数十年来屡屡侵犯大梁的北渝。
如今西洲上下一心，又凑出了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北渝军援助，共三十五万，号称五十万大军，全副武装迎接大梁入侵。
如说在萧关战役之后，大梁举国上下都对荡平西洲信心百倍，可是将领们都知道，此事万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城池本就是易守难攻，西洲近二十座城池，两百万民众，三十五万大军，还背靠自己的故土，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他们率领大军依次去攻城，攻不下便是兵败，攻下了要守城亦是难事。
毕竟孤军深入，粮草补给极为困难，还容易被其他援军偷袭，这样的蠢事聂世信和顾时珩都不会做，他们至始至终只有一个选择——
逼西洲将主力屯兵野外，与其决战。
聂世信的手指在沙盘之上，而那一处，写着鸣沙二字。
数月之前，聂世信主持高级’将领’军会，参加之人，唯有顾时珩一人。
“鸣沙乃是西洲都城兴庆府前的咽喉，在这之前是瀚海黄沙，之后亦是一马平川，而此地狭长无比，两面环山，山地有一条水流通过，唤作葫芦河，这便是完美的隘口。”
聂世信缓缓道，“我们从四处调兵，自兜岭出关，西洲必然以为我们将要直捣黄龙，主攻都城兴庆府，一定会派重兵把守此处，能将他们中军主力引出，在城外决战，胜机便大多了。”
“西洲虽不可能全部屯兵于此，那也不可能放太少。娜兰手上三十五万大军，保守估计也至少会放二十五万于鸣沙，隘口本便易守难攻，据险而守，挖战壕，放好拒马枪，攻它不比攻城简单，更何况万一别人从身后奇袭..”
顾时珩点了点鸣沙之后，道，“险啊。”
”加上北渝援军，她一共也就三十五万人，要守鸣沙，必定放弃之前的要塞，怎么奇袭我后方？” 聂世信反驳道。
“我没说他一定奇袭，但是奇袭难办，不奇袭也一样难办。”顾时珩手落在沙盘之上，道，“如此多人驻守鸣沙这隘口，易守难攻，而我想的是..不如这样。”
顾时珩的指落在沙盘之上，轻轻地划了一条线路，道，“你给我五千轻骑，我急行军，从靖远出发，绕柔狼山，惟静山，过黄河，绕到西洲境内，鸣沙之后，找机会奇袭后方粮草，如若找不到对方粮草所在，我趁其不备攻下些许要塞，或是多加骚扰，或是绕回来从鸣沙后方合围，前后夹击也未尝不可，你觉得呢？”
“五千骑兵深入敌后？”聂世信的眉目一蹙，道，“你也是真敢想！”
“五千人少，那也要看在谁手上。”顾时珩突然笑了，道，“怎的，不信鬼将秦衍啊？”
聂世信啧了一声，微微皱了皱眉头，道，“那我问你，骑兵怎么过河？情况不明，你不怕过河时被偷袭吗？”
“那便等到冬天黄河结冰。”
“粮草谁给你提供？
“兵法有云’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没吃的大不了抢，我带着人带着马，还怕抢不到吗？”
“那娜兰转过头来合围你呢？！”
“如若她的真的转头来合围我，那你面对的可就不是她的正军，而是后军了。”
顾时珩不疾不徐答道，“你必能找到破绽，我命交给你，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知他说得有理，聂世信却无比迟疑，顾时珩眼底嬉笑意味散去，道，“你说过你不会因为感情影响判断的，二郎。”
“我没有！”聂世信眉目凝在一起，又道，“别说是你，纵使是别的将军，我也不想允准，变数太多了，这就是你的用兵之道，是吗？不成功便成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我数倍于敌人，当然稳妥为上，可如今敌众我寡，此行虽危险，但打得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若成功，必有奇效。”
“那如若败了呢？”聂世信抬眼看他，道。
顾时珩勾了勾嘴角，似是日月星河皆在他的眼底，道，“我不会败。”
十二月十三，临洲大营，众将士已整装待发，只等待最后的军令。
大帐之中，张平，裴志，以及之前驻守惶洲有功的贺兰贺山父子身着甲胄，望着站在白袍银枪的少年将军。
聂世信站在桌前，身披银铠，手持长枪，走到了正中，下达了他的第一条军令。
“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众人纷纷侧身抱拳，抬头看着聂世信。
“裴志率领三千轻骑兵为先锋，自兜岭出关，先行试探敌情，张平率前军五万人紧随其后，遥相策应，本将亲自率领十二万中军，相距二十里开外，贺兰贺山父子率领一万步兵殿后，策应粮草以及防止西洲军至后方奇袭…”
说着，聂世信侧头，望向顾时珩，道，“明威将军安西副都护秦衍，率领五千轻骑，自作打算。”
听到此话，其他人都冷不禁望了顾时珩一眼，略有诧异。
顾时珩身披暗金色的雁翎甲，眼底带了分笑意，拱了拱手，道，“末将遵命。”
而他这话落下之后，众人亦齐声跟着道，“末将等遵命！”
十二月十五，顾时珩率军将于大军之前先发，破晓之时，已到了秦州城门口。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城门前骑兵蔓延千里，大梁红色的旌旗随风飞扬。
所有人安静无比，整装待发。
顾时珩点兵点将，整理队列完毕，不少百姓亲来城门口相送，裴志与公孙彧亦在其列。
此行顾时珩没有带上裴志，便是想让他能留在聂世信身边多加助力，而只是选择了赵三千和郭兴作为他的副将。
公孙彧手里抱着头盔，裴志手里拿着鬼面具，行至顾时珩身旁。
他轻笑道了声谢，将头盔带于头上，又覆上那狰狞的鬼面，至此之后，他便不是顾时珩，而是那个让西洲人闻风丧胆的鬼将秦衍。
“多保重。”裴志微微皱了皱眉头，拱了拱手，道，“将军。”
“我自知晓。”顾时珩笑着回礼。
而突然间，听到身后队列传来了喧嚣之声。
“是聂将军…”
“聂将军！”
众人回头望去，队列已不自觉的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聂世信身披银甲，手里拽着缰绳，牵着匹健壮高大黑骠马，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这黑马毛色闪亮，俊俏无比，马鞍为高档的牛皮所制，顾时珩的金装锏装在马鞍上的皮鞘之中，一切尽善尽美。
聂世信并没有什么表情，自大军中穿过，却迎来了无数诧异的目光。
牵马执鞭，乃是世间最高礼节，寓意自心底敬重敬佩，自愿鞍前马后。
而聂世信是何等人，年少成名，心高气傲，桀骜无比。
若是他年少之时，告诉他有朝一日会给别人牵马执鞭，他宁死都不会相信，但是这命运便这般奇妙，今日他当真做这件事时，竟没觉得心底有多突兀。
一步一步，走至顾时珩身前时候停下，顾时珩鬼面之下，桃花眼弯弯，似是忍不住在笑。
聂世信啧了一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么容易就高兴了？”
“我只是忍不住想起某些人原来说，要给我端茶送水，舔笔研磨，牵马持节，恐怕要等下辈子。”顾时珩勾了勾嘴角，道，“怎么现在就愿意了？”
“出征之前，我劝你别说不吉利的话。”聂世信皱眉，一听到“下辈子’心底便不痛快，又看了他一眼，道，“再说，上次不是…”
“什么？”顾时珩问。
“不记得就算了。”
聂世信牵着马，往前走去，顾时珩转身，与他并肩，一步一步往城门走。
聂世信侧头望了一眼顾时珩，道，“刚才收到了斥候新报，说西洲北渝扎营，全然如我们所料。”
“那就好。”顾时珩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那可太好了！”
“三军有我，你别操心我这边，管好自己便行了。”
三步两步之间，已走到了城门口，亦不能再走得更远了，聂世信回头扫了一眼二人身后浩浩荡荡的兵马，道，“把他们带回来。”
“是。”顾时珩点了点头。
聂世信皱了皱眉，轻叹了口气，将缰绳递给顾时珩，道，“把你自己也带回来，这是军令！”
顾时珩勾了勾嘴角，拱手朝他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将军也..珍重。”
聂世信身形一滞，点了点头，不再说其他，侧身走到了路边。
顾时珩攥住缰绳，侧身上马，动作潇洒至极，策马回首，已同方才判若两人。
他望向身后浩浩荡荡的骑兵，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呐喊声荡漾在秦洲城上，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所有将士注释的不是顾时珩，而是鬼将秦衍。
西境的英雄。
他身披雁翎甲，高坐黑马之上，任由清晨的凉风吹拂起他的披风，朝阳的第一束光照耀在他狰狞的面具之上，却使他一身暗金色铠甲，仿在发着光亮。
他望向诸将士，掷地有声，清亮的声音却无比坚定，道，
“用兵之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今日，我便邀诸君与我一同，成为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扎入西洲之后心，使其锥魂彻骨，痛不欲生，以报我大梁生灵涂炭之仇，同袍埋骨郊外之恨！此我之所行，不破敌军，势不回转，得与诸位同袍并肩，我之甚幸!”
顾时珩策马回首，遥望三军，虽以鬼面覆面，却异常真挚。
这寥寥三言二语，便将众人血液点燃，他身上便有这样其妙的东西，让人见之而恨不得追随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三军齐呼，气氛高涨。
而不少百姓亦在远方相送，高喊道，“愿将军战士们平安而归！”
顾时珩颔首侧目，遥遥的望了聂世信一眼，朝硕大的秦洲城，拱手回了一礼，扬鞭策马，奔入了瀚海黄沙之中。
北方呼啸，马长嘶鸣，激起黄沙漫天，朔雪茫茫。
顾时珩策马狂奔至阔原之上，心里血液滚烫。
直想问苍天，如欲平治边关，当今之世，舍我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