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微露，听言和樱李并店铺的伙计们帮忙收拾着院落。
有亲人认领的，便补贴五十两银子；无亲人认领的，只能一席铺盖草草下葬，葬在明家的祖坟。
院子里只有干透的血迹。
经大火焚烧过的前院，已经破烂不堪，时不时散发烧焦味。
唯一没有波及到的，便是后院明婧的院子。
明婧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终于有光亮照进屋内，日光正从窗口慢慢地爬至室内，明婧枯坐在贵妃榻上，两眼泛着红丝。她哭干了泪水，连脸都哭干了。日光从她的马面裙爬至她浅绿色上袄，她穿的还是昨夜的衣服，放眼望去，只看见凌乱的发髻、哭花的妆。
樱李端着盆盥进来，垂枝在旁拿着面巾和一众洗漱用品。
垂枝推门而入。
明婧眯眼，一双空洞呆滞的眼眸瞬间变得清澈明亮。
垂枝没有出事！
明婧又惊又喜，惊喜过后却紧闭着眼眸。
其他人回不来了。
垂枝忍着心中酸涩，强颜欢笑道：“姑娘，来洗漱吧。”
明婧合眸。
“府上可有未被杀害的人吗？”明婧嘴唇翕动，眼底浮起一丝希望。
垂枝爽快点头。
“后院的下人们都在，今早跟着收拾府上被烧焦的地方。”垂枝眉心蹙了蹙，“只是正院……尚未发现幸存者，前院的护卫们为了保护老爷太太，全都被歹人杀害了。”
这样的场面，明婧能猜到。
只要有一息尚存，便能重燃她心底的希望。
她要报仇。
韩令朝……
她记住他的样貌了。
明婧握紧拳头。
樱李苦涩一笑，劝道：“姑娘快梳妆吧，大公子要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温热，风轻轻，时不时飘来淡淡的花香。明宅上下挂了白，丧幡高高挂在门上，替代原本属于灯笼的位置。
一身穿褐色直缀的年轻公子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马车。
他眼前被一丝薄雾笼罩着，在经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
他便是明大郎，明朗。
明朗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容貌昳丽，身形修长，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如今变得黯然伤神。
刚走进明宅，明朗愣在原地。
眼前是一片狼藉，三三两两的奴仆在院中急急忙忙走动，每人身上都带了孝。
直至此刻，明朗蓦然发现，他的父母弟兄已然不在人世。
他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弄得又难受又心痛。
明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前院。
明婧跪坐在圆形蒲垫上，穿着一身麻衣丧服，梳着常见的发髻，一点装饰也没有，素面朝天。她和身旁跪着的樱李、垂枝一起烧着纸钱，听到仆妇通报“大公子回来了”，眼皮眨眨，逐渐抬起头来。
“阿婧，哥哥回来了。”明朗醇厚有力的声音在明婧耳畔响起，明婧一双手没了知觉，手中拿着的纸钱随即掉回盆内。
她的唇没有一丝血色，麻衣孝帽之下，只见低垂的眼睫毛，细长而浓密。
明婧本就生得眉目如画，此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似破碎的青玉，惹人怜惜。
明婧久跪而猛然站起身，在樱李和垂枝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又软了下去。
所幸明朗观察的细致入微，及时伸出手扶住明婧。
“妹妹累了，回房歇息吧。如今大哥哥回来了，妹妹不必一个人强撑着，有哥哥在，妹妹放心。”明朗扶着明婧肩膀，说道。
明婧低头垂眸，用含糊不清的气音回应明朗。
樱李和垂枝站起身，明朗看眼她们，体贴道:“扶姑娘回房，你们也辛苦了，一块好生歇息，有事我会叫人只会你们。”
二人微微欠身施礼，“多谢大公子。”
明朗苦笑。
主仆三人一瘸一拐的步伐映入他的眼帘，明朗只匆匆看了一眼，坐到明婧之前的位置，招待来吊唁的客人。
江绪换了一件浅白色直缀，面带哀愁地走在正院。
他正要去灵堂上香，以表哀思。
救他之人是明婧，给予他容身之所的是明镇夫妇，能够让他痊愈的是明家众人的善心。
江绪分得清楚。
明婧主仆三人正遇上往灵堂而去的江绪。
江绪拱手弯腰，朝明婧见礼，明婧三人蹲身回之一礼。
“明姑娘，节哀顺变。”江绪低沉道。
明婧颔首，风微微拂过，吹起明婧的衣摆。
明婧低下头来，只能从嘴里说出“多谢”二字。
明婧转身欲走，江绪连忙叫住她，明婧茫然回头，“江公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江绪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句简短的话语：“明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往后时日，望自珍重。”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深邃而静谧，明婧悄悄抬眼望去，莫名多了几分心安。
明婧欠身行礼，“我会好好保重身体，毕竟在这世上能够庇护自身之人，已变得少之又少，我必须坚韧不屈，才能对得起先父先母往日的关爱。”
江绪不由得叹息。
他希望明婧变得坚强，没成想转变的代价太大。
他清了清嗓子，问明婧:“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明婧喃喃，无奈抿着唇角，道：“为父母守孝三年，之后云游四海，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说着，不知为何，明婧的眼角噙着几滴泪珠。
那是明太太一生所愿。
不是她的……
她如此，只是想替明太太完成心愿。
若说甘心吗？明婧自然不甘心，凭什么杀人放火的那个可以逍遥自在，她却只能笼罩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
世道不公！
“那样……也好。”江绪缓缓说出这几个字，复而又道：“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嘱托于我，我必事事回应。”
明婧微微施礼，沙哑的声音说出“谢过公子”四字。
“那我走了。”明婧说道，刚走出几步，明婧内心那股不甘的火焰再次燃起。
她抹掉眼角泪水，一双干净透亮的眼眸流露出无比坚韧的目光，回头看向江绪，道：“江公子，我决定了，我要进京复仇。爹爹娘亲无辜死去，以致九泉之下仍不瞑目，所以我要复仇，要亲眼见着韩令朝人头落地，以此来抚慰爹爹娘亲。”
江绪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婧怎么一霎时就改变主意，决意要向韩令朝复仇。江绪不确定，问：“姑娘方才在说什么？”
明婧将擦去的泪珠化作复仇的动力，一字一句地跟他说：“我要入京复仇。”
先前明婧的语气，可能因年纪尚小，见过韩令朝杀人的凶狠模样，而吓得底气不足，现在却变了。她的语气很是坚定，回答十分果断，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江绪难掩心底的欣赏，情不自禁答应了她。
“好，待贵府事毕，在下亲自带姑娘入京，入京后的一切事宜交由在下处置，权当是报救命之恩。”江绪一口气说出这些，语气多了几分温暖。
“再次多谢公子，望公子能够为我指引一条明路。”她说道，一张脸阴沉下来，“韩令朝，究竟是什么人物？”
说起韩令朝，江绪或多或少带有私人恩怨，他不满道：“韩令朝其人奸诈刁钻，身为官员却仗着贵妃是其表姑母在京城无恶不作，尽管有官员弹劾韩令朝，圣上因贵妃的面子从未惩罚过他。同时韩令朝也好美色好花天酒地，京城里的勾栏瓦舍总少不了他的身影。”这样不堪的人，即便长得再周正，他打心眼里也瞧不上。
从前江绪怜惜韩令朝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来京城投奔表姑母，他为此还怜惜过他，主动与他来往。
谁承想，这样一个可怜之人，竟是两面三刀的小人。
一面和他交好，一面出卖他。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对不起他名字里的“朝”字。
江绪被恶心坏了，从那刻起就与他断交，七八年来未曾说过一句话。
若不是那日韩令朝的脸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同他往日那般奸诈，江绪还认不出他呢。
明婧颔首低眉，总算对仇人有所了解。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明婧不管韩令朝与她明家有何恩怨，她只知父母兄长仁慈待人，绝非是害得韩令朝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江公子。”明婧轻轻唤着他，“如若我报仇雪恨，你是否会觉得我同那韩令朝是一丘之貉？”
江绪听了，果断摇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韩令朝夺明家上下几十条性命，他当一命抵一命，只要姑娘不牵扯到无辜之人，他这样品行不端之人，死了也是为世间除害，姑娘并不恶毒，不能同韩令朝相提并论。”江绪认真回答道。
明婧本是以开玩笑的口吻问他，但见江绪凝眉，认真思考她的话并回答，明婧噗嗤一声笑了。
浅浅笑后，明婧神色恢复如常。
“既如此，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明婧正色道。
月色渐渐爬上枝头，明婧从明朗院子里出来，步伐轻快了不少。
方才她同明朗说了自己的目的，明朗犹豫片刻后，表示支持。
他只道：“若哪一日目的受到阻碍，达成不了，大可放下仇恨，明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晚风虽寒，但她有了确定的目标，丝毫不惧这般寒冷。
…
…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碧万顷的海面上，一艘楼船缓慢靠岸。
明婧一行人抵达京城。
明镇和明太太的丧事办了二十来日，加上赶路的一个多月，两月光阴流逝，已由春入夏。
明婧褪去春衫，换上了薄薄的夏衣。
为了复仇，她没有为父母守孝。
没了父母庇护，她成了无处寻根的飞絮，稍有不慎便会落于泥土之中。
日后只能浪费光阴，蹉跎岁月。
不如趁着有这份心，将其化作动力，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