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守卫们举着火把走来走去巡逻,偶有一两点火光靠近窗外,光亮照进漆黑的库房。
二人身处的空间被微微照亮,眼前现出了些颜色。
顾长越记得贺兰尧的唇色不深,是如樱般淡淡的浅红。
但此刻不知是因为心跳加速,还是先前情绪激动时咬过唇,双唇隐约变得殷红。
在微光下,那双眸隐隐闪着水光。
顾长越的目光自他的眼,慢慢滑落至他的唇,鬼使神差地俯身缓缓凑近。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然而在二人近乎快要吻在一起时,被按在身下的人陡然瞳孔睁大,双手旋即猛地挣开束缚,用力推开了他。
“……”
顾长越毫无防备,退后几步,脊柱正好撞上木箱的角,疼得他下意识皱眉。
贺兰尧跳下木箱,转身背对他。
“阿尧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留情…..”顾长越捂着后背,语气委屈道。
他试着向贺兰尧走近几步,而对方却回身盯着他,同时退后与他保持距离。
顾长越顿时心尖一痛:“阿尧……”
看着面无表情的贺兰尧,顾长越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
明明自己没有对他做什么,也并不打算计较他隐瞒身份的事,还主动向他示好,可为何他还是对自己这般冷漠?
若说不喜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明明心里有自己。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还在生气。
一想到自己从前对林遥的种种“恶行”,什么撕香囊,什么林家顾家绝无可能……
如今,顾长越只觉脸上生疼。
与此同时,看到顾长越神情变化的贺兰尧,袖中攥拳的同时,默默开口:“顾大人既见过了殿下,眼下该离开。”
顾长越缓了缓神色,同贺兰尧笑道:“我是该走了,这不是来唤上你么。”
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故意的,左右事情都已败露,贺兰尧干脆道:“今夜过后,世上再无林遥。”
“在不在,可不由你一人说了算。”顾长越笑着走上前,随即从袖中取出块令牌,用手指勾着吊在贺兰尧面前晃晃。
贺兰尧看清了令牌上的“誉”字,神情当即一变:“你……”
“不错,日后你我便算是同僚了,我一人在顾府行动不便,还需阿尧协助才是。”顾长越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句话,仿若是件寻常小事。
他怕贺兰尧不信,随即又加上一句:“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贺兰尧却似十分激动,不待听他说完便伸手夺过那块令牌,拿在手里反复确认真假,不过片刻,他便彻底认清了事实。
令牌是真的,而顾长越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便也说明他所言不假。
“你当真入了三皇子一党……”
贺兰尧抬眼盯着顾长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可是束身自持,秉持公正法理的顾长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一日会亲自步下高坛参与血腥无度的党争?!
“千真万确,阿尧若不信可亲自去问殿下。”
顾长越一副引以为荣的模样,正等着贺兰尧对自己的夸赞,可谁知对方不仅不为二人立场一致而感到高兴,反而是一副担忧的神情。
“怎么了,阿尧与我共事不开心么?”顾长越见贺兰尧面色不善,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对方却忽而开口:“你自愿的?”
“自然,这世上除了你,还无人能威胁我。”顾长越笑着握住他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目光虔诚地对上他的目光:“阿尧,眼下你我之间不再有阻碍,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真心。”
诚如顾长越所言,经此一夜,他不仅不怨恨自己欺骗了他,并且还主动下场入了萧誉幕下。
二人如今于公于私都不再对立,这本该是万事大吉的好事。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真如所见的这般顺理成章么?
会不会有些刻意了……
贺兰尧垂眸沉思片刻,默默松了手。
令牌被他留在顾长越的手里,顾长越看着尚存余温的令牌,面前响起贺兰尧的声音:
“走吧。”
贺兰尧没有多言,转身离开库房,顾长越收好令牌,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自库房走出,屋外原本正寻找贺兰尧的温辞,在看到二人一齐出现后,脸色当即一变。
由于方才二人在库房内的一闹,贺兰尧的衣襟微微有些凌乱。
而顾长越又是受伤中毒,又是脊背恰好被撞了最痛的地方,以至于出来时还在用手揉着疼痛的部位,在温辞的角度看来就像是扶着腰。
来到室外,顾长越几步跟上了贺兰尧,与之并肩而行:“阿尧,此处离入城还有些路,咱们不能就这么走回去吧,今夜我可流了好多血……”
贺兰尧思忖片刻,道:“马厩里应当还有马。”
二人路过温辞,对方听到对话时,脸色早已憋得通红,满是杀意的眼神狠狠盯着顾长越:
“阴暗无人的角落,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好啊,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二人,原来竟是……竟是在做这等龌龊事!”
二人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温大人为何在此?”贺兰尧冷声道。
顾长越跟着附和:“顾某早已见过殿下,此间事了,不知阁下深更半夜还要寻我二人作甚?”
温辞见二人相处如常,顾长越立在贺兰尧身侧一副得意之色,气得愈加发抖:“姓顾的!你既知道了真相,便该明白贺兰与你并无干系,为何还缠着他不放?!”
闻言,顾长越还未说什么,贺兰尧却先冷冷开口道:“温大人若是闲得慌,可向殿下请示寻些事做,便不至于插手与你无关之事。”
闻言,温辞脸色一白:“与我无关?贺兰你难不成忘了,你潜入顾府期间都是谁与你联络帮你掩盖身份?眼下……你居然说与我无关?”
“此乃公事,还请温大人莫要放在心上。”贺兰尧懒得与他争辩,回了一句后抬脚便走。
在顾府期间发生的一切,自己被隐瞒了多少事,都还未弄清楚究竟是萧誉的意思还是他的主意,眼下竟还敢来邀功。
“贺兰!”
见对方毫不留情地离去,温辞正想要去追,却被顾长越拦在原地,他笑着学贺兰尧的语气对温辞道:“温大人,留步。”
温辞恶狠狠地瞪住顾长越:“姓顾的,别以为你就赢了!官与匪,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多谢温大人提醒。”顾长越毫不在意他的警告,微微一笑:“不过阿尧可不是匪,他只是尚未寻着回家的路罢了。”
什么没寻着路,温辞听着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想开口,适时院外传来一声马嘶。
贺兰尧坐在马背上,示意顾长越动身。
后者勾唇一笑,径直掠过温辞,翻身上马,双手环住贺兰尧的腰身,很是熟练地靠上他的后背。
“驾。”
贺兰尧一夹马肚,黑鬃马便载着二人飞奔离去。温辞望着高高扬起的马尾,气得飞掷出数十根银针,下一秒全都扎进了黄土里。
.
马蹄踏过新下过雨的野地,沾染上雨后的泥土气,带着一夜的喧嚣重新回到天都。
顾长越亮了身份,二人驾马入城。
才跑了几步,朝阳便从远山渐渐升起,眨眼的功夫,光芒便照彻了整个天都。
又是一个放晴的好日子。
一如寻常那般,百姓们早早挑菜摆出摊位,街上人来人往,人声渐渐大了。
顾长越迎着风深呼一口气,他毫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看过来,正闭着眼想象马已行至何处,却忽然感觉到马头调转,带着二人钻入了不起眼的小路。
顾长越在脑海里推断着眼下的路线,而行至一半时,贺兰尧却忽而停了马。
顾长越疑惑地睁眼,下一秒就感觉到臂弯里的人身形一动,跃下了马背。
“大门在前头,阿尧这是要往哪儿走?”他见贺兰尧抬步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赶忙下马追了上去。
贺兰尧见顾长越反追了过来,也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顾大人回府即可,难不成要随我走后门?”
原是这个缘故。
顾长越眨了眨眼,笑着说:“也不是不可。”
贺兰尧一时失语,但见顾长越步子跟得紧,便也没有阻止,顾自穿过一条鲜有人知的小巷来到顾府后院墙外。
路并不长,但贺兰尧走的时候却莫名加快脚步,不为别的,只因有人一直时不时在他耳边感叹:“好隐蔽的路,我从前怎的没有察觉?”
饶是贺兰尧走过许多回,也难免升起一种想尽快逃离的冲动。
顾长越似是并未注意到贺兰尧的变化,一边紧跟着人来到后院,一边凑到身边,抬头看向从墙内长出的竹林。
“阿尧你每回行动完,便是从这里回去的?”顾长越的语气,好似眼前的不是自己生活了十数年的宅子,而是一处从未涉足过的新奇之所。
贺兰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纵身翻了进去,顾长越紧随其后,一落地便听见从卧房前传来争执声。
二人赶忙从后窗翻进了屋内。
卧房前,林小白和青阳一左一右挡在房门前,陆庭则浑身戾气地立在二人面前。
“有我在,你休想带夫人走!”
青阳喊声时的嗓音听着十分沙哑,不用猜就知他一宿未合眼,一直和林小白守在屋前。
林小白也强打着精神,手里还握着根比她还高的木棍,与陆庭保持着距离:“姓陆的你胆敢上前一步,莫怪我不客气!”
看二人的神情和语气,不知情的还以为陆庭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魔鬼,要来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然而但凡陆庭认真起来,两个人早就不知道被掀到哪里去了。
他心底也明白送夫人走这件事,并非是某一个人的错,而是事态如此,不得不做。
他也不想对夫人动粗,可是毕竟顾长越命令在身,他又不敢不照做。
“让开,我不想对你们动手。”
眼前这两个个子不到自己胸口的人,已经为了贺兰尧不惜与自己僵持一晚。
饶是陆庭再是无奈,眼见着天都亮了,他必须得做出选择。
思及此,陆庭双眼微眯,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青阳知道他是彻底动了真格,在他抬脚逼近时破口大骂:“陆庭!你若敢对夫人做什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好啊,我等着。”陆庭毫无感情道,一手抓住青阳,微微用力就将人拽了开。
林小白见势不妙,横跨一步,持棍挡在陆庭面前,怒目圆睁:“想进屋,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陆庭一手拽着青阳,看着林小白挑了挑眉。
她说话时连声音都在发颤,竟还敢口出狂言,简直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与此同时,林小白心里也在不停地祈祷贺兰尧什么时候能回来,最好趁着所有人不备偷偷翻进屋里,在陆庭动手时直接冲出来给他来上一拳。
林小白这般想着,还未想到自己出恶气的画面,就见陆庭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容她挣扎,径直揪住她的后领,同拽开青阳一样把她拽到另一边。
“杀人啦救命啊!”青阳心下一急什么话都喊了出来。
陆庭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屋门,不待他目光寻找贺兰尧的身影,就看见顾长越杵在桌边,正晃着水壶侧耳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