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房门猝然拉开。

屋内，早已等候良久的中年女人立刻抬起头，上下打量过杨卓琛和陈郜，目光追随着二人，直至两人在她面前坐好。

在对方观察他的时候，杨卓琛也不动声色地将女人面部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他与陈郜对于袁红玲来说，都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可对方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过长，在打量他的体型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转瞬即逝，压下眼帘再次抬眸，杨卓琛便再看不到对方脸上明显的神色。

陈郜敛眉准备着手下准备记录的工具，视线向左偏移一瞬，看到杨卓琛的右手正捏着笔杆来回摩挲，他手下动作一顿，目光抬起，看着杨队侧颜，凑近询问。

杨卓琛点头后，陈郜回正身子，径直对上袁红玲，右手在杨卓琛开口时，开始了动作。

“袁红玲，3号凌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女人没有寻常人见到受害现场那般恐慌，无论从肢体上还是从面容上，都表现得格外平静，听到警方的询问，不答反问：“同志知道许超吗？”

杨卓琛盯着人，眯了眯眼，指尖在桌面点动两下，再次发声，“目前，你是本案嫌疑最重的对象，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袁红玲看上去格外憔悴，孤身女人抚育孩子长大，这十几年来的心酸与苦楚，早已让她在儿子心中成为一个强大的依靠，她既可以是柔软温情的母亲，又可以是坚强严厉的父亲。

而许超不知道的是，母亲，也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

当他在这世间消失，母亲那根充满着韧劲儿的脊梁，骤然断裂。

“我儿子给我托梦，让我去给他烧点钱，”袁红玲那双阴骘的眸子盯着杨卓琛，好似邪魅上身般嗤嗤发笑，语气渐渐狠厉，带着极度怨恨，“他是笑着的，他开心呐，她给我儿子偿命了，哈哈，你要觉得是我做的，尽管抓呀！你们，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做得还不够多嘛！”

陈郜停笔，目光聚焦在手下记录的一行行小字上，听到身旁人，冷声开口，他侧目，不见杨卓琛愠怒，再次伏案记录。

“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完成现场布置的，也就是说，你还有个帮手，男性，身高180以上，体格精壮，身着黑色雨披，有交通工具，能够把死者从城区运送到工业区。”

随着杨卓琛一句一顿的描述，袁红玲怔然一下，直勾勾看向他的嘴唇。

杨卓琛从兜里掏出两部手机，分别摆在桌面，按动其中一个粉色手机，屏幕中很快被杨卓琛调出一则短信。

“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你不想让父母同学都知道，后门，现在出来。”

杨卓琛照着短信内容念完，掀起眼帘看向目光一直放在另一部手机上的袁红玲，抬手，将另一部手机盖住。

“2号晚上，本该在鸿达中学晚自习的汪媛，因为这一条短信，冒雨来到学校后门，可她不知道，等她的人，根本不会和她谈条件，而对方，目的明确，就是要汪媛的命。”

杨卓琛拎起物证袋装着的黑色手机，晃了两下，开机，望向出神的袁红玲，低声轻问：“这是，在鸿达中学后门，北行十几米后的树林里发现的。质量不错，也是它命大，现在还能开机。眼熟吗？”

一直沉默的袁红玲，在最后一句问话中，眼眶发红，忽然出声，“给我看看。”

杨卓琛翻转物证袋，让对方能看得仔细些，但袁红玲的表情，推翻了杨卓琛心中原本的猜疑，转而在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许超。

“这是，这是小超的手机……这是他的手机啊，怎么，怎么会……”

袁红玲垂下头，两手攥拳，竭力将杨卓琛所说，与她所知道的一切关联起来，但却始终无果，待她恢复镇定，抬起头时，杨卓琛已将两部手机全都收了起来。

袁红玲视线微微向下，颦眉，试探道：“那条短信，是从小超的手机发出去的。”

杨卓琛抱臂，靠着椅背，盯着袁红玲，面无表情地发问：“你不知道吗？”

袁红玲张了张嘴，避开对面摄人的视线，脑中盘算着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良久后，她放松了身体，哑声开口，如实说道：“我不知道。”

“许超案一结，有关死者所有遗物，全部移交给了他的监护人，也就是你，袁女士。”

杨卓琛身子前倾，两条小臂放在桌面，十指交叉，将心中疑问甩给对面，“案子结束后，也是你袁女士，对案情有异议，采用舆论的手段，让这个案子走进大众眼里。”

“因为效果甚微，你决定采取更加极端的手法，越过警方，直接去制裁你心中所认为的真凶——汪媛。所以，许超的手机，才会在本案出现，而你，作为第一发现人，出现在这里。”

耳机中传来的警告声，令陈郜的记录都停了一瞬，杨卓琛直接摘了耳机，看上去，有种逼供的嫌疑。

“你的帮凶是谁？”

杨卓琛问完这句话，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而后他的眸子骤然放大，眼中闪起异样的光，一字一顿说完。

当他在袁红玲的脸上看到惊诧时，冰凉的指尖被他攥在手心，他勾起唇角，对于Y的作案方式，再次有了清晰的认知。

而观察室里，除了董九孺之外，所有人都对杨卓琛的这句话，一头雾水。

“什么墓地？杨卓琛在说什么？”

昝若一把将耳机扯下，腾一下站起身，看到身后几个站立不动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目光横扫至门口处的耿子，压着眉头，扬声道，“去让杨队长停下审讯，你带人接上，别让我从你这里听到诱供的嫌疑！”

董九孺慢条斯理地将耳机摘下，轻放在桌面，转头看向昝若时，在玻璃倒影中，对上了窦瑞恒探究的视线。

观察室的门打开，昝若亲自出去让杨卓琛停下审讯，乐华区分局的侦查员也相继跟着一同出了门，留在室内的，便只余下董九孺和窦瑞恒。

咔哒一声，房门自行阖上。

董九孺脚尖转动方向，抬手将通讯设备连接的按钮关上。

讯号灯暗淡的那一刻，窦瑞恒适时出声。

“董科长似乎不意外杨队口中所说的墓地。”

董九孺面对面站在窦瑞恒一米开外的位置，触及对方那双清亮眸子时，淡然否认，“我不知道窦医生为什么这样认为，但很遗憾，你猜错了。”

两双毫无波澜的眸子相接，一双眼底深沉又从容，另一双眸子缓缓漾起笑意，窦瑞恒轻笑一声，见审讯室内杨卓琛起身，目光随着对方的离开停在半开的房门上，呢喃道：“是这样啊。”

*

晚七点。

乐华区分局，三楼临时办公室。

向前拖着疲惫身躯推门而入，原本那双枯朽的双目，在看到吕晶嘴上叼着的馅饼时，骤然发亮，快步上前，伸手就想从桌上拿饼，却被吕晶一巴掌拍下。

“擦擦手啊哥，跑了一天什么都摸。”

吕晶一边嫌弃一边递上纸巾，起身，又给人倒了杯热水，递到向前手边儿时，接过对方手上的一沓资料，左手拿着饼掀动两页，没多注意，就放在了杨卓琛面前。

“头儿，放这儿了啊。”

向前就着热水，狠狠咬了几口馅饼，疲惫发白的脸色也渐渐回暖，瞅了眼杨卓琛和陈郜，凑近了吕晶，悄声道：“刚吃饭啊。”

吕晶将嘴里那口饭咽下，抬手挡在嘴边，轻声回他：“从袁红玲审讯室出来，咱们组一直在调许超墓园的监控，昝支队送了袁红玲的笔录，我们都翻了翻，你看吗？”

向前连点着头，擦了擦手上的油，接过吕晶手上的资料，不多时，又从吕晶手上接过一个热腾腾的馅饼。

一派祥和间，陈郜突然出声：“杨队，废弃工业区附近的监控录像，还有上个月袁红玲上下班交通监控，都在明早送来。”

话落，室内有些安静，杨卓琛顿了片刻，视线从向前拿回来的资料中抬头。

陈郜明显察觉自己身旁还有两道明晃晃的目光，他眉头微皱，猝然想起，司正在他们出发前已经表示过了，专案组在案件调查中，全部绿灯通行。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过，马上，他就将戏码圆了回来。

“杨队，晶姐和向哥都有别的安排，明天让我和乐华区分局的同志对接吧，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向前极轻地哼了一声，被吕晶拍了拍大腿，却还要迎头噎他，“分局同志做事你还不放心？”

陈郜显然没想到向前会这么说，转而看向杨卓琛，欲言又止道：“外勤任务，好像排不到我。”

杨卓琛眉头一挑，瞥了眼向前，点点头，“确实，明天我和昝支队，还有窦医生一起。差不多了，开会。”

向前将最后三两口掖进嘴里，擦干净手后，喝水送了送口中的饭，拿起杨卓琛分发下来的资料，听陈郜率先汇报。

“鸿达高级中学，是乐华区一所私立高中，因为师资力量和教学设备都处于上游水平，因此，附近的安庆区、永昌开发区也有一部分家庭选择把孩子送入这所学校。”

“鸿达高级中学校长，汪骋，是本案死者汪媛的父亲；而投资鸿达高级中学建校的集团，是本地最有声望的鸿达集团，涉及乐华区当地的民生，是本地最大的地头蛇，集团董事长，赵志兰女士，是死者汪媛的母亲；汪君佑，死者同父同母的哥哥，在鸿达集团任总经理一职。可以说，他们一家人在乐华区本地，几乎没有过任何负面消息。”

“死者汪媛，和第一发现人袁红玲之间的关系，要追溯到上个月发生的许超案上。”

陈郜话落，吕晶点头，接过话头，简洁概括。

“119案，受害人许超，十七岁，同为乐华区鸿达高级中学高二年级学生，与本案受害人汪媛不在同一个班，但同属理科优秀班级，鸿达中学班级人员根据每月月考成绩裁换，所以汪媛和许超，有可能认识。”

“119案三名犯罪嫌疑人，秦兮然，女生，一班，许超同班同学；付斌、程之让，男生，三班，曾经在一班流动过。这三名犯罪嫌疑人，不止认识许超，也都和汪媛认识。”

吕晶说着说着，不自觉掺入自己的思考，“可一三五班级每月流动性都很强，如果说文理科学生互相不认识倒也说得过去，但同属一个大科之下，他们认识，是符合常理的。袁红玲一再坚持真凶另有其人的原因是什么？恰好，她所坚称的真凶汪媛，在昨晚，死了。”

“就现如今所掌握的情况来说，袁红玲确实是本案的重点嫌疑人，但我并不认为凶手是她。”

杨卓琛看向吕晶，像是引导，顺势问道：“为什么？”

“首先，根据袁红玲的身体状况就可以排除她是凶手，她一个人完全做不到。在行凶过程中，无论齐中海还是汪媛，都会下意识进行反击，袁红玲扛不住。”

“其次，我始终认为，Y，应该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群。如果袁红玲确属本案嫌疑人，那么行凶者，就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或以上。”

“杨队，您觉得，这个案子，真的是113案的第二案吗？”

杨卓琛垂下的眼睫缓缓抬起，对上面前三道视线，他想起下午时，他与袁红玲最后的问话，他唇角微动，张口，近乎执拗地肯定。

“我确定，汪媛，就是113案的第二名受害人。”

113案每一个选定的受害人，在生前不久，似乎都导致了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Y，不是一群，但却有一群帮手，是吗？

而帮手，是已逝之人的亲朋，在案子里所做的事，不仅可以帮Y掩人耳目，也扰乱了警方的视线，让警方在原地绕圈。

杨卓琛眼底闪过一道暗芒，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瘴气包围，带给向前的直观感受，是低沉且压抑的。

叮铃铃——！

电话铃声还没响完，杨卓琛就接听了张河这通，令他期待已久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风声和着车笛声钻入他的耳朵，察觉到对方怪异的态度，他拧起眉头，无声示意屋内三人出去。

房门落锁的那一刻，他紧跟出声。

“你在外面，结果出了？”

“呼——”张河长长叹出一气，吸了吸鼻子，慰叹道，“老杨啊，咱们来分局的时间差不了多少，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什么。”

杨卓琛挺直脊背，放在桌面的左手缓慢攥拳，他脑中想过许多，喉间有些发干，轻声问及对方，“张河，结果是谁。”

张河那头好似踢了块石子儿，石子儿咕噜噜跑了好远才停下，张河跺了跺脚，笑着开口，语气却含着怒意，追着人讽刺。

“我说，你不是心里有数了，怎么还来问我，这回又打算怎么搪塞我？还是他没戴手套？还是物证被污染了？呵呵，草，我当时还真信了，妈的……你是不是拿我当傻子了杨卓琛？！”

闻言，杨卓琛心间咯噔一跳，握着听筒的手暴起青筋，他深吸一气，竭力压制着声线，却依旧掩不住战栗。

“你什么意思？许超手机上的指纹……”

“是叶冲的。”

轰得一下，杨卓琛大脑空白一片，猛然站起身，耳边却什么都听不到，自然也听不到张河那头儿听见动静后忧心怒气地追问。

许是杨卓琛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到对方那头儿，双方在短暂的平静后，杨卓琛率先打破这份安静。

“许超的手机，是谁发现的，过了几个人的手，如果确定这几个人没有问题……”

后面的话，杨卓琛没说，可两人心知肚明。

“昝支队抵达现场后，第一时间派出人去死者学校进行排查，目前，无法确定乐华区痕检科谁碰过这个物证，但至少，叶冲从头到尾都没碰过。”

张河顿了顿，指尖死死捏着手机，哈了口热气，快速同人商议。

“我不知道他们留没留样本，但我刚才做配对的记录，我已经删了，指纹样本现在在我这里，董科长带队去了鸿达后门搜证，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配对结果。”

是继续隐瞒，还是放到台面上彻查。

这个选择，被张河抛给了杨卓琛。

挣扎间，杨卓琛蓦地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按在桌面的左掌，握起拳头，“案发现场，死者身上，有没有发现任何生物组织残留。”

张河毫不保留，立刻答道：“有！”

“是什么？”

“一根短发，在汪媛手里。”

杨卓琛犹豫再三，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日积月累查出的重重线索，和他心头逐渐加深的疑惑，都让他无法再像第一次发现叶冲指纹时那样，想都不想得完全信任对方。

现在，他唯一能做得，只是用时间来拖。

“你，先别动，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没有结果，库里指纹不多，他们不会起疑，再等等。”

“我们，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