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提审完张俊归后，人就移交到了总局，11月30号下午，张俊归在总局自残受伤，申请保外就医，当晚，张俊归脱离看守警察视线，直到昨天晚上，我们在乐华区公墓监控视频中，发现张俊归行踪。”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刚一抵达二楼，前头人就停下了脚步。

向前毫无所察地站在一侧，从手中有关张俊归密密麻麻的文件资料中抬起头时，眼瞳骤缩。

乐华区分局法医解剖室位于二楼东头儿，也就是，杨卓琛和向前两人正前方。

十多名警察跟在昝若董九孺身后，贴墙而立。

似乎听见了楼梯口传来的声音，昝若和董九孺相继回头时，法医室大敞的门口，走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男人身后紧跟着两名持枪武警，昝若看了眼杨卓琛，转回头，同走到她面前的人颔首示意，一句话都没说便让开了路。

也就是昝若侧身的那一刻，杨卓琛看到了叶冲手上刺目的手铐。

隔着长长一道走廊，杨卓琛和停在门口的叶冲对望。

叶冲半点紧张都看不出来，偏头看了眼仍旧站在他面前的董九孺，垂下视线，在周围警察的注视下，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讲话。

“董科长，麻烦让一下。”

这十多名警察里，有几个人是曾经邓玉河来南湾区办案时带来的，杨卓琛眼熟，剩下那几名武警和稽查，都很陌生。

叶冲全程很配合，所以周围押解他的人也没有动手，只是在经过杨卓琛的时候，提高了警戒。

眼见着这道白色身影就要错过自己迈步下楼，杨卓琛忽然抬脚上前，拨开叶冲身后跟着的三四名警察，伸手，就要拉住对方。

只差半只手的距离，杨卓琛被向前拦住，而那几名警察也回过神，端枪在叶冲身旁警示。

“杨卓琛！”

身后快步跑来的脚步声和隐含制止的提醒，并不能真正拦下他。

他想不明白，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叶冲，哪怕证据已经一箩筐，可他打心眼儿，依旧不愿意相信。

好友多年，向来都是一同目送被他们抓到的犯罪者离开。

而这一次，叶冲站在重重包围之中，看着送他离开的杨卓琛，勾了勾唇，开口犹如含着沙砾。

“好好查案。”

杨卓琛眼底倏然泛酸，向前结实的臂膀仍旧横在他的腰间，他想要往前迈一步，却发现他失力到挣脱不了向前的桎梏。

见到昝若和董九孺也来到杨卓琛身边，叶冲舒了口气，冲对面几人点了点头，脚尖转动方向准备下楼，就听杨卓琛嘶哑着嗓音问他。

“是你吗？”

叶冲忽然放声笑起，须臾，他脸上带着笑意，扭头对上杨卓琛的视线，眼神不再如方才那般平静。

叶冲眼里的光好似随着他的战栗而破碎，手铐处传来的金属磕撞声很小，杨卓琛却听得一清二楚，叶冲紧张焦躁的时候，会用手去抓挠掌心，杨卓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我。”

辩驳的声音太过微弱，如果不是几人看到了叶冲掀开的唇，几乎都要将这句话忽视。

得到叶冲的回答，他们心头短暂松懈，可叶冲不知为何，直直望着杨卓琛，两手死死攥紧，骨节处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发白，而主人却还是，看着杨卓琛。

“杨卓琛……”

在他名字之后，叶冲究竟还想说什么，杨卓琛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叶冲被押解着上了警车，七八辆警车是清晨从总局出发赶来的，早上八点二十分，叶冲从乐华区分局，被带去乐华区看守所关押。

目送叶冲离开后，杨卓琛蹲在分局一旁的马路上，靠着背后那颗大树，不停地吸烟。

阴天，杨卓琛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身旁再次传来响动时，一双干干净净的休闲靴，闯入他眼底。

杨卓琛右手将烟送进嘴里，缓慢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他顺着烟雾远走的方向看去，发现这也是那一队警车走的方向。

“他不是说让你好好查案吗？你不查，怎么能洗脱他的嫌疑。”

杨卓琛垂眸，嗤笑一声，将烟头在马路上按灭，两指捏着烟蒂，扔进下风口处的下水道，霍然起身，扯着董九孺的领子，将人压在树上，拧着眉头，盯着人道：“谁干的？”

董九孺先是发愣，紧接着，向来平淡温顺的人，第一次面对杨卓琛露出怒容，反问间，带着轻嘲，“你以为是我干的？”

面对杨卓琛不信任的目光，董九孺屈肘，将面前人撞开，凌乱的衣裳也顾不得整理，喘着粗气，冲一步之外的男人开口，一句一句地将他所确认的线索抛出，与杨卓琛坦率对峙。

“那瓶有致幻剂的药，是叶冲换的，这你早知道了吧。”

“你去窦瑞恒那里，又费尽心机了解人格有关的一切，难道不是怀疑叶冲也有副人格。”

“叶冲书房，挂画后是113案的有关线索和照片，你没看到吗？”

“案发前一晚，我守在公安局小区家属楼停车棚，这一点，你猜不到吗？”

“你明知道，在汪媛案发生之前，叶冲已经是113案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为什么对他的监视还有所疏忽！113两案的案发时间段，你真的有意识吗？”

杨卓琛低垂的头猝然抬起，恰逢，董九孺说出最后一句话，彻底将他激怒。

“两个晚上，两条人命，你，真的能为叶冲做证吗？”

“够了——！”

杨卓琛错开董九孺气势汹汹的目光，喘息间，鼻腔一热，温热暖流涌到他的唇上，他低头，一滴艳红的鲜血，啪嗒滴落在地上。

冬日的砖面总是泛起一层盐碱，血花在白色地面绽开怀抱。

萧瑟的、清冷的风吹过，炽热的怀抱，瞬间干涸。

纸巾塞在杨卓琛鼻孔里止住了血，两人恢复平静后，一同在分局外的铁栏杆处靠着。

叶冲被逮捕的原因，杨卓琛才刚知道。

“汪媛手心攥着一根头发，短发，DNA结果显示，是叶冲。”

董九孺侧目看了眼狼狈的杨卓琛，垂眼继续，“今早五点，津海总局检验科出了结果，六点，津海总局就和乐华区分局取得联系，准备直接逮捕叶冲。”

“原本叶冲是要被带去总局关押，113案，可能也需要由别的小组接手，是司局长再三恳求，让总局收回了这道命令。”

杨卓琛拔出卫生纸，扯了张干净的将沾了血的包成一团，头也不抬地说：“总局又想让邓玉河接手。”

“没错，这次他们来，主要是为了监管叶冲，我们每一次审讯叶冲，都需要他们在场。”

杨卓琛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瞥了眼董九孺，“叶冲会知道什么？他在你这里，不是摇摆不定的位置，你也认为他不是，对吧。”

似曾相识的话从杨卓琛口中说出，董九孺睨着对方，不知作何神态，深吸一气，轻轻点头，“叶冲不会是凶手，可要是叶冲的副人格呢？”

杨卓琛眉头一挑，“你也这么想。”

“难不成你还可以干涉别人的想法吗？”

董九孺拢了拢大衣，在杨卓琛的注视下，抬脚离开。

脚步声逐渐变弱，杨卓琛低着头转身，与董九孺背道而驰。

分局大院门前，黑衣男人停下脚步，身体跟着脚尖转动，面朝他来时的方向，盯着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了许久后，叹息一声。

*

噗通！

噗通！

海边今日风大，杨卓琛倚靠着桥边围栏，两手来回倒腾着手上石子。

又一道海浪散去，杨卓琛后撤一步，高高扬起右手，奋力向前投掷。

空落的手心垂在身侧，海风钻入指尖缝隙又很快溜走，掌心收缩之际，那一股海风也早已消失不见。

七、八、九……

数到第十秒的时候，杨卓琛还是没有听到石子跳入大海的声音。

而第十一秒，在他身后，木桥上，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他没回头，只攥了攥手，目光直直地望着藏匿在天与海之间的光亮。

余光注意到折叠椅被放在他身边时，他转头，来人刚好迈步上前，他的视线就这样落在了窦瑞恒的颈间。

冷风吹得对方有些不受，窦瑞恒缩了缩脖子，杨卓琛眨了下眼，缓慢地抬眸，正对窦瑞恒的双目。

只一眼，两道视线，又都同时四散而逃。

两人静默，站了七八分钟左右。

左手的石子突然被他松开，径直砸在木桥上发出脆响。

窦瑞恒被这道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杨卓琛突然轻笑，两手撑在木制栏杆上，躬身垂头，好一阵他才转头，眼里依旧带着盈盈碎光。

“窦顾问，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好巧啊。”

窦瑞恒眉间皱了皱，侧目时，眼睫微垂，看着杨卓琛说：“不巧，我是来找你的。”

杨卓琛面上的笑僵了下，直起身，拍了拍手，把两个折叠椅展开，拎着其中一个走到窦瑞恒对面，“有什么事吗？窦顾问。”

窦瑞恒脚尖踢了踢椅子，直到椅子被他踢到杨卓琛身边，他才坐下，深深呼出一口热气，转头，盯着人侧脸，“案发前一晚，你和叶冲一直在一起吗？”

杨卓琛整个人明显呆滞，唇部微张，几秒后，才点着头确认，“是。”

“那11月2号，你知道叶冲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杨卓琛动作缓慢地转过头，同窦瑞恒对视上，脑中一片空白，竟然如实地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窦瑞恒眸光闪了闪，喉间吞咽一下，不再看着对方的眼睛，目光定在杨卓琛眼下那片阴影，轻声开口：“如果你坚持，叶冲暂时不会定罪。”

“不是他。”几乎是在窦瑞恒说完后，杨卓琛立刻跟上，为叶冲澄清。

窦瑞恒可以理解杨卓琛现在的心情，但他所看到的证据，无一不在表示，凶手就是叶冲。

“如果他是悖德狂实验的‘样品’呢？”

“所以我看了有关——”

“人格稳定吗？”窦瑞恒直接打断了杨卓琛的借口，微微仰头，去追随夜空上的繁星，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却直击杨卓琛的内心。

“世间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拥有生灵的一切，都会因为时间而产生变化，就连你刚才扔到海里的石头，你可以说它明天后天还是今晚的样子，可时间久了呢？潮涨潮落，还有风与海的侵蚀，它也会变。”

杨卓琛看向此刻的窦瑞恒，好似那天那个浑身竖起尖刺的人是他的一场梦。

黑夜里，窦瑞恒的眼睛黑白分明，明明是墨一样的瞳孔，却又好像一块透亮的玉石。

“人是善变的。如果主体有需要，甚至连他曾经的记忆，也会变。你信吗？”

杨卓琛皱了皱眉，扭头回避窦瑞恒的目光，但却有些不解，“记忆也会变？可记忆里，不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吗？”

窦瑞恒敛眉低目，看着木桥缝隙下，闪着月光的海面，低声道：“是，这种情况，通常是幼年时期，主体本身认为痛苦的事。”

“他认为那是痛苦的事情，所以他在内心否认，并且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美好的梦，然后他的记忆就变了？”杨卓琛一知半解，却道出了真相。

窦瑞恒点了点头，视线上下打量着杨卓琛的脸，突然问他，“你觉得，你的童年，是美好的吗？”

杨卓琛好似陷入回忆，面中浮上浅浅笑意，眼里也好像装了颗星星，遥遥望着远方，坚定地点头，放开声线。

“是啊，我有院长妈妈，也有妹妹，后来还有了爸妈，很幸福。”

窦瑞恒张了张唇，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神情，杨卓琛并未注意，于是，等他再回头看时，对方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也许你是对的，可能真的会有特殊案例。”

窦瑞恒垂下头抱紧双臂，刚吸了吸鼻子，就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对方带着斥责的担忧，从他头上传来，他鼻尖忍不住翕动，闻到了洗衣粉的干爽气味。

忽地一下，他想起一个午后，阳光从他身旁那扇落地窗撒进来，轻柔纱帘遮住刺目光线，身后沙发上传来一阵响动，他转过头，却对上一双极为陌生的双眸。

如果那双眼睛的主人，也会成为一个魔鬼，那世间应该不会再有善恶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