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的电铃声在如水般蒸腾的空气中响着，盖过未歇的九月蝉鸣。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从教学楼涌出，带着整个校园沸腾了起来。

平日里能清楚听到隔壁老师上课的教室现在静悄悄的，窗户旁边，坐着个连呼吸都很轻的男生。

这节课是这几个班级的体育课，宋向燃没下去，一个人看着窗外嬉戏打闹的学生，恍如隔世。

说起来，真的隔了一世。

他本该死了才对，死在狙击枪下，很短暂的痛感。

但是他醒了，不是在医院，而是在自己已经十多年没回的家里。

不管多么不可信，他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有机会重活一次。

宋向燃抬手拂去窗子上的浮灰，像个看着橱窗里精美礼物的孩子。他已经呆坐在学校半天了，只看着教材，还有自己桌位里之前申请辍学的材料。

炎热天气里如福音的穿堂风掀开桌子上的书，书页翻飞，最后停在第一页，白纸黑字落着他的名字。

宋向燃又呆呆的低头去看那有些幼稚的字体。

一滴泪毫无征兆的从眼眶里滑落，滴到名字上。

“重活么？是挺好运的。”他声音很轻却发着颤。

他抬手反复摩挲那个“燃”字，让已经风干的字迹重新晕开。

“可我已经燃不起来了啊……”

从醒来就在积攒的情绪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带着自己活过的那二十八年从未外露的丧气颓废，宋向燃没有压抑，任由这些负面情绪随着眼泪倾泄出来。

走廊尽头拐上来三个学生，冲着厕所的方向去，明显的是逃了体育课去抽烟。逃课解烟瘾最安全，是澄江一高烟瘾男孩心照不宣的事。

“悠子请假了，才敢来抽个烟啊。” 李章远看着走路都带着笑的陈子跃，玩味道。

陈子跃不以为然，双手插兜走路带风，“她不喜欢烟味，可不得背着她抽。”

换了口气准备接着往后说，却在侧眼的一瞬间屏住了。

“我艹，什么情况，那哥们是在哭么？”

旁边的江曜和李章远顺着往教室里看，就看到正低头自顾自哭的宋向燃。

江曜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手里掀开的烟盒又合上，一把揽过陈子跃卡住似的头。

“长眼睛的都不用问，走了。”

屋子里的人对门外经过的三个人毫无知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气都有些不顺，才收了情绪想着收拾一下。急匆匆的奔向厕所掀了帘子就往里进。

江曜懒散地倚在正对门的厕所上，身体微微后仰，嘴上叼着只烟，还没来得及收笑便看向来人泪痕明显的一张脸。

李章远蹲在洗拖布的槽子上，陈子跃坐在洗手台上晃荡腿。

宋向燃因为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吞云吐雾三人的神情，只扫了眼洗手台。陈子跃立刻蹦下来让出位置。

“谢了。”

气氛并未随水龙头里的水一起流动，依旧粘滞着厕所的小空间。

尼古丁上头的陈子跃大胆开嗓打破宁静，“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一嗓子把洗脸的宋向燃吓得一愣，又破涕为笑。

“谢了啊，兄弟。”他抬头向后拢了拢头发，对着镜子给陈子跃来了个眼神示意又低下头。

笑得弯弯的眼睛却在中途对上江曜的目光，只一瞬就错开了。

他妈的，当着三个男的面脸通红还流着泪的，宋向燃尴尬透顶的出了厕所。

“哎，我没跑调吧。”二愣子事后发问。

“你路见不平一声吼呢？吓我一跳。”李章远站起来跺了跺自己蹲麻了的脚。

“这不看他都哭了，现在高中生压力太大。”陈子跃语重心长的。

“你适合当老妈子。”江曜把未燃尽的烟摁灭在洗手池里。

宋向燃没有选择继续浑浑噩噩一下午，逃了学来了市医院。

这个时间节点，他小姨才做完手术，病情没反复恶化，还活着。他就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看着还在睡的小姨。

小护士告诉他，做完手术身子比较弱，会嗜睡，大概晚一点会醒。

宋向燃点头道谢，但是没等小姨醒离开了。

他在阔别十几年的城市漫无目的的瞎逛，最后停在了一座水上桥旁。

正赶上傍晚落日，夕阳悬在江天交界处，他悠哉的欣赏起来。

很美。

美得像梦一样。

确实像梦一样，包括他的生活。从前那个拼命去活的自己，像一条缺水的鱼，每一秒呼吸都是煎熬，步步紧逼自己去生存。辍了学，当了佣兵，刀尖舔血的活着，最后想着再赚一笔就找个地方苟下半生，结果死了，死前连蓝天都没来得及再看一眼。

“还想着下辈子做只鸟呢。”宋向燃靠在栏杆上嘟囔着。谁又能想到玄学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发生？又回到了这种缺氧的生活。

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是一队机车男孩经过。宋向燃还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没分出去半点注意力。

“还是成年好啊。”机车后座下来的男生去了头盔，是陈子跃。

“怎么，我这载美女的车载你你还不满足？”说话的男生是江曜的朋友。在场的除了陈子跃和李章远，剩下的都是能开车的成年人。

“这么酷的宝贝不能开啊。”陈子跃一脸惋惜，摸着车座。

江曜把头盔挂在车把上，“你也休个两年学，回来你也能开。”

“那还是算了，我还是坚持学个两年毕业吧。”

李章远看到桥边站着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但看不清脸。

“那是咱学校学生吧。”他指了指趴在护栏上的宋向燃。

“你们学校学生站那干吗？”另一个叫严风的兄弟说道，上一个站在这个桥边的还是一对殉情的小情侣。“他不会是要自杀吧。”

宋向燃看太阳看的眼睛有些刺痛，眯了眯眼。他自认为不是悲观的人，世界上比他惨的一抓一大把，比他努力活的也比比皆是，他没什么时间怨天尤人。读档重来这种好事落在他头上，他却有些支棱不起来。

他直起身，轻盈地一撑就翻出了护栏，站在只有半个脚掌大的边缘晃了晃身子骨。

不是所有人都渴望重活一次，他想起小妹总看的那些小说，磕到脑袋穿越，再磕一下就可以回去。叫他再挨一下枪子难，但是再死一下怎么都是可行的，即使回去也是死，他也想死在自己的二十八岁。

上次他因为贪心死了，这次他还想再贪心一回。

如果可以，回到爸妈都没出事的时候吧。

宋向燃像小时候过生日许愿一样，对着死神许愿，然后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入眼的是带着轮太阳虚影的蓝天，熟悉的失重感，让他想起自己在兵团总玩的信任后仰，每次他都被接的稳稳的。

落水的瞬间，超重带来的顿缓。

这次江面也接的稳稳的。

九月的江水还是有些微凉，他感觉自己缩了缩身子。耳边是他落水带出的气泡向上翻升的咕噜声。睁开眼，看见气泡在水面破裂消散。

水挺清的，带着水面上的天都在翻腾，那轮耀眼的夕阳也跟着荡漾。

口中蕴着的一口气耗尽，终于不受控制的在水下咳了两口。江水顺着温暖的口腔刺进五脏六腑，像是吞了把寒剑进去。求生的本能让宋向燃下意识挣扎起来，不过随后就和晃动的江面一起归于平息。

当严风发现自己说的话成了真，宋向燃已经落了水。

桥上的男孩没有任何犹豫，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江曜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也没能跑进宋向燃的视野。

陈子跃被突然窜出去的江曜吓了一跳，看向江曜奔向的方向。

“我艹，救人！”只撂下四个字就跟了出去。

这片江水挺深的，江曜跑到和宋向燃差不多的位置就跳了下去，剩下的都纷纷从旁边下水。

越急越无果，江曜换了好几回气还是没捞到人。又一次，他潜的更深了些，耐着眼睛疼四处搜寻，终于看见了个人影，捞到手就往水上带。

“我艹”，陈子跃觉得自己这几天说这两个字的频率越来越高，“怎么是这个老哥。”

江曜看清宋向燃惨白的脸时也是眸光一闪。

人刚被抬上岸，江曜就做了全套的心肺复苏，几轮过去，江曜额头上已经分不清是水还是汗，宋向燃才咳出些水来。

“堵到车了！”

几人匆忙把宋向燃送去医院就离开了，只留下了江曜一个人。

为什么想留下，江曜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下午才目睹跳河的人落泪，人总是有好奇心，大概是这点小心思让他不想走了。

他坐在宋向燃临时床位的旁边，身上已经换上了让陈子跃拿来的衣服。目光不自觉就放到旁边人的脸上。

下午宋向燃眼泪糊了满脸的样子他还记得，他是个天然弯，喜欢男孩子，但是他并不像有些直男喜欢女孩子落泪一样喜欢看男孩子掉眼泪，觉得太怪了。

还没等江曜再想其他有的没的，他就有些怔住了，因为床上的人又哭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过恢复了些血色但依旧苍白的脸。

究竟是什么事，晕着也会哭，江曜想着，从床头抽了张纸轻轻去擦宋向燃的眼泪。

什么事？如果宋向燃醒着，一定会回答说，比天还要大的事。

似乎是做梦了吧，宋向燃自己也分不清，他睁眼时，眼前是念了一辈子的父母。宋妈妈依然扎着两个低马尾，明明四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像是上大学的小姑娘。宋爸爸和记忆里一样冷这张脸，父子俩是如出一辙的“冻人”。宋向燃被他们搂着，二人蹙着眉担心的看着他。

见宋向燃醒了，她们才松了口气。

宋向燃不敢动，生怕眼前是幻影，他一碰就烟消云散。

倒是宋妈妈雷厉风行的扯住宋向燃的耳朵——他小时候做错事宋妈妈总这么训他。

“宋向燃你是不是傻，啊？我们好不容易给你争取的机会，你给我自杀？你是不是傻……”宋妈妈声音发颤，骂到后面直接哭了，扯着宋向燃耳朵的手也失了力气。

“爸，妈……”十多年没有再说出口过的字，宋向燃是哭喊出来的，死命抱住眼前的两个人。

父母面前所有隐藏的脆弱都毫无保留的暴露了出来。

就这样吧，早该这样了，宋向燃想到，他觉得自己和爸妈待了很久，止住哭泣后又说了好多话，但梦总有要醒的时候。

“答应妈妈，这次好好活。”

“听你妈妈的话，我们会陪着你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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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向燃迷迷糊糊醒了，还没从和父母短暂团聚的惊喜中缓过来。

“感觉怎么样？”耳边响起陌生的男声，宋向燃转头看到江曜，才定神，意识到自己跳河被救了。

身上很清爽，他低头看到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你穿的我衣服，你的衣服在这儿。”江曜指了下地上的塑料袋。

“谢了，告诉我一下班级，我明天洗好送给你。”

“11班，江曜。”

“7班，宋向燃。”

两人没说多少话，江曜走之前，宋向燃又喊住他，“今天的事，麻烦你帮我保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