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红樱历经高山谷底，从前风光无两的天水阁掌事已不复存在，她如今只以小轿出行，用度俭朴。窦清欢瞧着她大病初愈的憔悴脸色，心里不是滋味。

“你请我进来，就不怕苏无羡大发雷霆？”

“他敢！”小姑娘横眉冷竖，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老板放在眼里。

红樱浅笑着抿茶，看来柒柒已经能把苏无羡治得服帖，如今也能当苏府半个家了。她稍稍安了心，但仍忍不住提醒：

“我自然知道苏无羡待你好，但是柒柒你万勿掉以轻心。若想永保周全，只能自立。”

这里竟有如此清醒的女人，还生得这般好看。窦清欢打量着她仍旧风华绝代的桃花面，咽了咽口水，随即又扼腕叹息。只可惜，她用以自立的是天水阁那样的行当。

红樱看透了她的心思，“天水阁落得今日下场，也算是因果报应。”

“当年柒柒你助我逃离上官家，我遭人抢劫，险些丧命。好在有位路过的官人出手搭救，带我来到江城。又为我出了本钱，助我开了家香料小铺。”

“那人只是江城府的无名小官，却对我关照有加。得知他未曾婚娶后，我更是有意委身报答，哪怕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可他却替我披上衣袍，说他对我有意，却不愿趁人之危，终有一日会明媒正娶。”

“自那以后我更是死心塌地，直到一日，他带我来到天水阁门前。他求我入天水阁，以天水阁雅妓的身份为他刺探一则消息，假以时日便会赎我出阁。”

窦清欢心中一紧，猛地抬头，问出明摆眼前的事实：“你信了？”

“我信了。”红樱惘然点头，唇角微勾，仿佛在嘲着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女人，“我舍身为他打探消息，满心期待他真有一日能来赎我迎我。但下场和其他姑娘们一样，很快便被他弃如敝履。”

窦清欢疑惑道：“那人到底想要知道什么，非要把你送入魔穴？”

粉袖轻挥，女人冷哼一声，“只不过是时任江城知府的喜好与官员调任而已！”

原来如此。窦清欢咬牙切齿，看来是做够了平庸小吏想升官，所以献祭个女人为自己打探消息。

“后来我自知脱身无望，便只当自己是还了恩，恩怨两清。我在天水阁摸爬滚打，费尽心血，才坐上掌事的位子。”

“那个无耻小官呢？”

“嗯？”女人挑了挑柳眉，眼尾含笑，“他升官了。只是接到调任的那日晚，在府上张罗了顿小宴，红飞翠舞，往来显赫，本是喜事。只是他自己倒好，喝多了酒，一头栽进荷塘里，死了。”

红樱握着茶碗，一饮而尽后起身，留愣神的窦清欢慢慢品着往事的暗流。她俯首对上小姑娘欲言又止的眼神，并未躲闪，而是默认地眨了眨眼，随后开口辞别。

“等等，你要去哪儿？”

“未曾想好，只是要走了。”红樱怅然道，“小半辈子都在这江城呆着，真是腻味。”

窦清欢闻言，忽地灵光一闪，赶忙出言挽留：“姐姐愿不愿意帮柒柒个忙？”

原来自上次到访过西域，小姑娘便一直对那里百废待兴的商机念念不忘。奈何苏家在江城的事务已经让她脱不开身，否则真想重回迪城，好好闯荡一番。而红樱在天水阁掌事多年，人情往来、生意头脑都是顶尖好手，眼下又已出清了天水阁，窦清欢心下一转，决心要请她再次出山。

“姐姐做过香料生意，而西域奇花异草众多，香料更是一绝，何不重操旧业？”窦清欢苦口婆心，甚至当即下了保证，“自然，做生意有风险，但姐姐不必有后顾之忧，苏府愿意承担全部亏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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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降为都司后，苏无羡需日日操练、夜巡，每晚回府已是子时。合府宁静，他更是疲惫，往往稍加梳洗便落枕而眠。

今日却不同。正堂灯火通明，三个身影映在窗纸上，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仍能听出针锋相对的语气。

苏无羡拖着困乏的身子，推门而入，早秋的凉风趁势钻了进来，掀起几张案上的宣纸。

“在吵什么？”

他皱眉扫视着三人。苏鸿一脸怒容，须眉皆立。侧坐的上官祺沉着眉眼，一言不发。窦清欢则靠在主座的梨木椅上，双手抱臂，满脸倔强。

见他目光停驻，小姑娘一骨碌便起身给老板让座，又马不停蹄地去倒茶，素日不饶人的小嘴宛如抹了蜜。

“苏将军又忙了一天，辛苦啦。”

她甚至殷勤地要上手为苏无羡捏肩颈，男人略一抬手，捏着那只不安分的手腕，缓缓推回。窦清欢见一着不好使，赶忙换种方式讨好，凑上前笑得像只小狐狸。

“不过是想转让些得月楼的东家票而已，有些生意需要资金周转。”

“你这丫头怎的避重就轻？西域乱邦盘踞，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天水阁那位又不是什么善女，你竟要赔上得月楼去扶持！”

窦清欢还未答话，侧坐一旁的紫袍男人便如同猎豹般扑了过去，掐住苏鸿的下巴，冷冰冰警告道：“不许这么说红樱。”

眼见气氛焦灼，听到红樱的名字后连苏无羡的眼神也冷了下来，窦清欢连忙上前将上官祺拉开，鼓起勇气向身披银甲的男人坦白。

“上回去过迪城，我便想再西境寻些机会。西域五国虽常有摩擦，却并不敢对我□□不恭。而西境是要塞，越过关口有更为庞大的市场，此番若能赶上时机，兴许能闯出的大事业。”

她望了望苏无羡腰间的长剑，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

“天水阁已经关了，但红樱姐多年掌事，头脑和经验都是一流。我想请她先行探路，从香料生意做起。不求挣着什么钱，疏通关系为主，自然需要多些资金支持。”

“时疫好转后，得月楼生意重回正轨，如今只有二成份额在流通，不如再拿出二成。一成公开转让，让看好得月楼的东家们拍卖，另一成非公开增发，请上官公子寻觅些感兴趣的人来看看。”

说着她便抓起了刚刚飞起的几张纸，苏无羡认出那上面画着她称作股权结构图的东西。他见她眼里一股兴奋劲儿，全然没了刚刚那谄媚讨好的姿态，不禁在心中无语地翻起白眼。

苏无羡绕过几人，取下佩剑挂好，他审视起那几页纸，深思半晌。

“按你的意思去办吧。”他对着一脸期待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看她得意雀跃地拍着手出门回房，无奈地笑笑。

“主人，你——”

苏鸿急得快喘不上气，却被男人伸手制止了话头。苏无羡转向上官祺，单刀直入，毫不客气：

“你与天水阁那位交情颇深，若她有心去西域东山再起，为何你不出资相助？”

上官祺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红樱是柒柒留下的，主意也是柒柒出的。除了增发东家票的事，其余她都不让我插手，我有什么办法。”

次日，得月楼与行会便联合挂出消息，月底将公开拍卖一成股份，合一百张东家票。而另一成股份则非公开定向转让给了特定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掌柜秦启晟。

“秦大哥以后可是为自己打工了。”

窦清欢数了一百张东家票双手递去，调笑起一脸严肃的秦启晟来。得知在招募合适的定向转让人，他第一时间便提出想接手，并主动开出三年不领薪水的附加条件。

“窦姑娘和苏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否则我现在还守着那个小酒馆过日子呢。”秦启晟毕恭毕敬，表起了决心，“我只图有份自己的事业，这样每日卖命也更有奔头。姑娘放心，秦某今后定当为得月楼竭尽全力。”

窦清欢一口老血淤上胸口。不带这样人身攻击的，她挤着僵硬的笑脸，心里哭作一团。一辈子打工的人多了去，谁不想有自己的事业，谁不想提前退休啊。要不是没钱没资源，谁愿意打这个破工。

苏家并没有答应秦启晟自请的“三年不领薪”的条件。选中他入股，一方面是近水楼台的情分，更重要的则是靠他往日积攒的人情谈下了周氏酒坊。

周氏酒坊的“四时酒”最负盛名。以红缨子糯高粱为底，一年中分别取桃、荷、菊、梅四花入酒，因其口感绵厚，花酒味醇香，连女眷也十分喜爱，因而近年来风靡江城。秦启晟凭借自己昔日开小酒馆的人脉，劝动周氏酒坊将每年最头批的四时酒给得月楼。

眼下菊英清酿即将上市，无疑又能为得月楼狂揽一波客流。

窦清欢暗赞秦老板的本事，心想自己果然慧眼识珠，选对了人。她已多日未曾来得月楼，正翻着账本与秦启晟闲聊，忽然发觉几处蹊跷。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页掠过，合上账簿，似笑非笑又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关节在账本上敲得意有所指。

“姑娘，”秦启晟被她盯得心虚，直接放弃挣扎，“苏将军最近来支取了几次银钱，叫我不要告诉姑娘，秦某知道这点事瞒不过您……”

窦清欢扬起了眉，这倒是出乎意料，苏无羡向来俭朴，忽然要钱作何？

“苏将军没有明说，但我瞧着像是在接济些贩夫走卒。”秦启晟脸色为难，小心翼翼地说和，“姑娘您可能不知，时疫一事后，江城看似恢复元气，与以往相比实则民生凋敝不少。苏将军宅心仁厚，想必是看不过去才出手相助。”

窦清欢疑惑道，“助就助吧，为何特意交代瞒着我？”

“这个……苏将军说这些银钱是纯做慈善，带不回收益的。想来他是怕您知道了这笔开销会烦心。”

秦启晟注意到小姑娘乌云密布的脸，杀气腾腾的眼神如刀片一般落在他身上，赶忙闭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谁tm不想提前退休啊，谁是心甘情愿打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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