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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审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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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君弈被关进天牢的第三日,按照规定对他进行审讯。

审问结束得比预料中还要早,素来以抽丝剥茧闻名的君蕴玉不过询问了几个基本问题,一来一往,没花多少时间便完成了审问。

掌管天牢的典狱温向阳都觉得不可思议,总觉得询问得不够详尽,可细细回想,却发觉涉及案件的问题都有询问,也得到了相应的答案,似乎一切都如那杯饮尽却能安然无恙的酒一样,没有任何的异样。

碍于他人在场,纵然满腹疑惑,温向阳也不好直接询问君蕴玉,待一切记录妥当,在送君蕴玉出天牢的路上,温向阳才发问:“刚才的审问,君少卿还有没有其他想要问的?”

“我要问的就这么多。此案原不是我负责,所以只做了基本的询问,吴大人离开得匆忙,我手头上还有不少工作,圣上也叫我专注于大理寺的事务,莫要因此失大,圣命如此,自当遵从。”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圣上口谕此案全权交由典狱,遗漏之处劳烦温典狱了。”

温向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遂问:“圣上说,此案全权交由我?”

君蕴玉点点头:“圣上对典狱十分信任,相信典狱定能查出真相,给圣上满意的答复。陛下还特意派了御前的侍卫前来协助,典狱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他们自会满足。”

与其说是协助,倒不如说是监视,君蕴玉所说的那两个御前侍卫适才审问时一直都在,他们是圣上的耳目,代替圣上前来监视,如此一来,温向阳的审讯便不能如从前那边随心所欲,须得事事小心。

以往在天牢的审讯都是先刑后审,温向阳会针对不同的犯人用以不同的刑罚,效果十分显著,持续的严刑拷打能够摧毁人的意志,再桀骜的人经过刑讯的洗礼也变得乖巧顺从,当然也有些誓死不从的倔强家伙,全身没有一片好肉可偏偏就是什么都不招,每到这个时候,温向阳便会使出他精心调制的独门秘籍——噬魂香,说是熏香实际上是毒香,在这个独门秘方之下,再坚强的意志终究沦为无物,犯人终归要俯首称臣。

不过,这份独门秘籍使用的次数并不多,绝大部分的犯人都不堪重刑折辱,根本没能撑到独门秘籍使出的那一刻,能够“享用”那份独门秘香的不超过三人。

这一套审讯仪轨经由一位又一位的犯人的审讯臻于完善,以至于他能根据犯人的神情自然想出下一步的审讯。

这一次的刑讯和以往的都不一样,从前的审讯都是单人独间进行,这次有御前的侍卫陪同,派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向温向阳保证绝对不会干涉审讯过程。温向阳实际上也确实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但他也知道他们定是在暗中的某个不得窥见的角落将审讯过程记录在案,再禀报圣上。

如此情形,温向阳不得不谨慎,这样的审问也着实不够尽兴。不可否认这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易孤行一直对君弈十分感兴趣,此番特意嘱咐了温向阳要探出些君弈的底细来。

既有所托,温向阳自然照办,他从来就没有让易孤行失望过,而且他本人也对君弈十分感兴趣,毕竟誓死不从的猎物才有狩猎的价值。

君蕴玉走后,温向阳并没有立刻对君弈进行审讯,正式的审讯在十日后,在刑房旁的审讯室,温向阳对君弈进行审讯,他从进门时就便打量着,试图从外观入手,尝试着剖析这个人:

由于皇帝并未断罪,君弈自然也没有披上囚衣,不过是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衣,手脚上铐。连日的囚禁下身形较之前消瘦了些,神情也略显疲倦,唯有那双墨一般古井无波的眼眸一如既往,令人琢磨不透。

原以为敢于直触帝皇逆鳞之人应当是盛气凌人、锋芒毕露,他却是格外安静内敛,有人推门而入,他甚至连眼都没有抬一下,似乎整个审讯都与他无关。

温向阳是审讯的老手,要想捕捉猎物须得耐得住寂寞,尤其对于这种桀骜不驯、顽固不灵的家伙,更是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着急,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首先要压低他的气势,再一步步摧毁他的心理防线,任其挣扎,再抛出虚假的希望,在他认为触摸到希望的时候,尽数抹杀,最后进行彻底毁灭。

对于猎人来说,杀害猎物的那一刻并不是最快乐的,最快乐的时刻往往是捕捉的过程,他能够看到铁骨铮铮沦落到卑躬屈膝,这个过程令人格外的愉悦,不得忘怀。

为了能够享受审讯的过程,如何开始尤为重要,

在审讯之前,温向阳都下令将被审讯人带来这审问室内,自己却没有出现,令狱卒在一旁的刑房对犯人施以酷刑,以此营造恐怖的氛围对其进行威慑,这招屡试不爽。

温向阳发现此招往往要比直接上刑要有效得多,审问尚未开始,许多人便已经濒临崩溃,一见到他便哭天喊地、跪地求饶,甚至连审讯都进行不下去,直接心智失常,这也让温向阳不敢把每个犯人都提前带来审讯室,今日却是个意外,温向阳特意提前十日带他过来,就连隔壁审问的犯人和刑讯方式都是精心挑选,一切都是为了揪出君弈的真面目。

眼前此人的反应和以往任何一个犯人都不同,他既不同于那些意志坚定、不为所动的隐忍者,也不同于卑躬屈膝、求饶不断的懦弱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浓烈难闻的血腥味都无法影响他分毫,镣铐披身依旧面不改色,毫无倨傲之态却令人顿生被藐视之感。

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便是拥有多年审讯经验的温向阳也不由生出不悦之情。

纵然内心有千万般不快,温向阳也不能表露出来,甚至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有丝毫的动摇,更不能轻举妄动,他不能先开口,而是要守株待兔,等对方开口再行应对。

外面是惨绝人寰的声音,审讯室内却是相对无言的二人,一墙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不是说要审讯吗?”良久后,君弈终于按耐不住,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

“是的。”温向阳接了他的话茬,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道,“下官名唤温向阳,是这次审讯的负责人,殿下在天牢的这段时间,审讯皆由下官负责,还请殿下多多指教。”

君弈不为所动:“然后呢?”

“本来早就该进行问话,接近年末,事务繁多,令殿下久等,着实是罪过,下官在此向殿下赔罪。”温向阳客套一番:“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开始审——”

“不用这么麻烦,直接画押。”没待他说完,君弈便打断了他的话。

“画......画押?”由于太过突然,温向阳都不禁呆住。

“你们这里的规矩不都是这样吗?审问上刑,上刑审问,审问上刑,循环反复,磨到最后不就是画押?”君弈道,“逐一下来浪费时间,不如一步到位,直接画押,更省事。”

“殿下......那个......”温向阳忽然想起御前的人正藏着在某处,将这些话记录下来,这番话自然也被记录下来,素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也变得讷讷不敢言起来。

君弈似乎没有察觉到温向阳的异样,继续说道:“你是觉得这样太生硬了吗?没关系,你可以把想要的答案写在纸上,我看完再复述一遍,再写一份供词,这样既令人信服,也能节省彼此的时间。”

“......”

这一番话下来打温向阳一个措手不及,他审讯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过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太不可思议以至能言善辩的他根本不知如何答复,既然不好回答,那就换个话题,他故作轻松笑了笑,试图反客为主:“殿下似乎很抗拒审讯。”

“我不是抗拒审讯,我是抗拒浪费时间的审讯。”君弈重申道。

温向阳怔了怔:“浪费......时间?”

“温典狱的用心良苦,我也不是不了解。”君弈一贯淡漠的语气直言不讳道,“这审讯室和刑房虽有墙相隔,只要在审讯室便能听到刑罚的声响,却听不到审问的内容。你们很聪明,没有让来这里的人目睹全貌,如果看到那种惨状的话,大部分的人都会退缩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们必须尽可能地让人感到恐惧,毕竟未知可比已知折磨得多,虽无未施以刑罚却远胜刑罚。这样下来,再嚣张的气焰也会被打压下去吧,倒也省去了说明,令犯人直接感受严刑的威力,以达威慑之效。”

温向阳更加摸不着头脑,他苦笑道:“如此不是更省事?殿下为何说此举乃是浪费时间?”

“想法还行,实施起来却差强人意。”君弈的目光扫了一眼与刑房相壤的墙壁,“为了审我,你们还真是大费周章。本来我就不想遭罪,也没有和刑具比意志的打算,便是在这里坐上一年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可下官以为,殿下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人。”温向阳斟酌用语道。

“这和动不动摇没关系,我不想活受罪,受刑后招供还是直接招供,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温向阳叹了口气,说道:“外头流言蜚语不断,殿下对下官有所偏见也是情理之中,但请殿下相信下官绝无二心,唯想探究未知而已。我们用刑也是为了探究真相,令有罪者伏法,不让无辜者蒙冤,刑只是手段而非结果,绝不会屈打成招。”温向阳微笑着,目光里却流露出冷意,“前提是,您必须说实话。”

君弈淡淡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您对陛下、对君少卿说都是实话?”

“是。”君弈敛眉而叹,“比起实话,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假话。既然这样,那便按你们的意思来,我不想白费口舌。”

温向阳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苦笑道:“怎能如此?我等万万不敢替殿下做主,审讯依旧是要进行的,殿下所说,下官怎敢不信?您只需回答下官的问题即可。”

君弈沉吟不语,显然是对这所谓的问题毫无兴致。

温向阳问:“殿下可有往太子殿下的饮食中下毒?”

“没有。”

温向阳又问:“假如殿下没有下毒,那么为何毒针会有所反应?莫非银针也有所异样?”

“没有这种假如,我没有下毒。”君弈丝毫不接他的茬,不给他任何设陷阱的机会,“银针有没有异样这个我不清楚,这也不是我能够干涉的。”

“那荀荣和韦自如为何自尽?”

“自尽?”君弈不由微怔,“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向阳笑道:“殿下还不知道这件事么?”

“不知道。”

温向阳道:“就在关押到刑部大牢的隔日,他们便自尽身亡。”

君弈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后来怎么处理了?”

“送去乱坟岗埋了。”

君弈微微颔首,没有再询问下去。

“仵作验过说是中毒所致,大约是入狱前便随身携带毒药自尽。”温向阳打量着君弈,说出自己的假设,“大约是听从他人的指示入狱自裁。”

荀荣自尽?君弈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荀荣,即便是有自裁的指令也不会坐以待毙,不管结果如何,终归要争取一番。”

“对了,那个叫荀荣的便是从陵王府出来的。”温向阳盯着君弈,思索道,“莫非......他是听从了殿下您的旨意自尽的?”

“我要有这能耐,还能在这里?”君弈冷笑着抬起双手,展示手腕上那束缚他行动的镣铐。

“这可说不准。”温向阳眯着眼睛笑道,“毕竟殿下神通广大,北焉的燕啸北,莫看他如今的名声,当年亦是声名显赫之人,殿下却能在北焉国土击败他,谁人都不曾想到,殿下既能创造出这般奇迹,今日的一切会不会也是殿下的算计?”

“这不是我的算计,我还什么都没做。”君弈坦诚道,“北焉那场比试可不能输,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为了活下去,我只好赢了。”

“活下去?”瞅着君弈那万事不萦于怀的神情,这话多少有些奇异,温向阳不由奇道,“没想到殿下还在乎这个。”

“倒也不是在乎。”君弈轻描淡写道,“我曾经许下承诺,会活下去,既然承诺过,只能照做了。”

温向阳道:“我还以为殿下不喜欢承诺。”

“也容不得你不喜欢。”君弈怅然,“人生于世,终究无法随心所欲。”

“话是如此不错,可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人是少数,或多或少都会牵扯一些别的东西,譬如权力、名声、地位、力量、信仰、家人、爱/欲......”温向阳看向君弈,目光充满探究之意,“殿下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亦或是想要达成的愿望?这些都是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君弈兴趣索然的模样。

“真的没有?”温向阳显然不相信,继续盘根究竟,“下官听闻殿下是在宫外生长的,直到殿下十几岁才回到永乐城来,那些年过得很是艰难。所谓活着,不为自己,也要为在乎之人,例如辰妃娘娘。”

温向阳以为谈起这段往事君弈定有所反应,可事实再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君弈没有任何反应,以至于温向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君弈忽道:“你不知道这是禁忌吗?”

这话本就莫名其妙,加上这漫不经心的语气,愈发令人不解,温向阳还没来得及思索出意味来,那轻飘飘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是禁忌。”君弈尽量用善意地口吻提醒道,“有些话说出来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有些话说与不说,你须得考虑清楚,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温向阳抬起头来,发现那双沉静的双目也在注视着自己。

自打进入审讯室,温向阳就感到一种怪异感,如今他终于知道原因,一切源于那双眼睛。乍一看古井无波,实则极具穿透力,在细眉的映衬下不得窥见,与之对视必能直触灵魂,能映射出所有人最本真的模样。

他在注视着你,却始终没有看你,他能了解你,你却不始终看不透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却视若无物。

这便是君弈给温向阳的初印象。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老练如天牢典狱也倍感压力,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被审问的一方。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空荡的审讯室内蔓延,令人感到窒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君弈才开口:“我其实很容易愤怒。”

“啊?”温向阳一片诧然。

“一丁点的事情都能激怒我,我也觉得很夸张,但又没有办法忽略,只能尽力去隐藏。毕竟将愤怒暴露无异于袒露弱点,纵使再不愿我也只能克制。”君弈淡淡地说着,“即便这样,我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温向阳倒吸一口冷气,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君弈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小时候由于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日,我有了足够的力量,绝不会重蹈覆辙,如果有人敢犯禁忌,我定让他亿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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