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当纪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是浓稠的黑暗。

当他试图调动起身体时，他意识到了思维和肢体的不协调——他不再是人类的模样，而似乎成为了某种鸟。

他心中不禁产生了一股迷茫和不安：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迷茫和不安情绪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回想起在有风铃的房间里曾遇到的事情，意识到这大概是那个孩子的安排。

纪德变成了一只夜鹰。

夜鹰这种鸟的外表，实在叫人难以恭维。

虽然名字里有个“鹰”字，却是和威猛扯不上半点关系，与真正的鹰相比，它无疑要小得多，甚至比寻常的鸽子还要小上一圈。

它没有鲜亮绚丽的羽毛，大体上是暗沉的褐色；如果仅仅如此，那看起来大概与麻雀类似，还可以夸一声朴素可爱，偏偏夜鹰身上背的是点点杂斑，像是这一块那一块的破布补丁，又像是得了白秃疮此类的皮肤癣，总之，斑斑癞癞，确实丑陋得很。

长相既不好看，叫声也难听，找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于是，夜鹰也颇有自知之明，只在天色昏暗时出来活动——哪怕如此，还是经常引得其他鸟儿感到不舒服。

纪德不知道其中内情，生疏地抬起夜鹰短而笨拙的腿，不协调的，摇摇晃晃的，在白天走出了栖息的树阴。

鸟儿们立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纷纷用翅膀挡住眼睛，当着夜鹰的面，它们开始就这样嘀咕或者大声地讨论起来，抨击起它的外貌，语气净是讥讽嘲笑。

“哼，又出来丢人现眼了。瞧瞧那模样，要多丑有多丑。我们鸟类的脸都被它丢光了！”

“还有还有，大家看它那张大嘴，说不定和癞蛤蟆还是亲戚呢！”

纪德虽然并不完全了解这些鸟儿对夜鹰的排斥与嘲讽来自何处，但他可以感受到它们的鄙夷和冷漠。

熟悉的感觉，伴随着巨大的压力与孤独，就像是他先前所处的困境。

即使换了一具躯壳，他仍然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和被遗弃者。

鸟儿们口头上的这些诋毁，纪德都可以置若罔闻。因为早就有另一种更极端的痛苦与困惑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的心灵与感知，其他的嘲笑和打击，在他心中，便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默默地想着自己和战友们的遭遇，想着曾经充满荣耀和希望的时光，想着那些执著的信仰和不屈的精神。

然而，被祖国判定为”叛徒“意味着什么？

那是信仰的失落，来自母亲的抛弃，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与悲怆。

纪德现在想要的只是死亡，一场能够带给他安宁和解脱的死亡。

他已深陷绝境，无路可走，彻底沦为这个世界上的无足轻重之辈，只能把希望和信仰一丝不留地扔进深渊里去，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死亡对他而言不再可怖，而是蒙上了一层泛着皎洁光泽的面纱，柔美朦胧，成为难以触及的心愿与奢侈，寓意着痛苦和迷茫的终结。

那个孩子承诺过会杀死他，但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将怎样安排他的死亡，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迎接最后的结局。

一只夜鹰能够怎样死去？在□□之下，还是在陷阱之中？

纪德看着自己的身体，这只夜鹰的身体，自顾自地沉浸在思考中。

见夜鹰不理不睬，鸟儿们恼怒起来，又大声说起别的话。

尽管自己也是灰扑扑的、其貌不扬的鸟儿，但在伤害夜鹰这件事上，它们却有着巨大的热情。

它们叽叽喳喳、无所顾忌地挖苦夜鹰。

夜鹰其实是美丽的翠鸟以及被誉为“鸟中宝玉”的蜂鸟的兄长。蜂鸟吸食花蜜，翠鸟捕食鱼类，夜鹰却只能捕捉飞舞的白蚁。夜鹰没有锋利的爪子，没有美丽的羽毛，也没有尖锐的喙，鸟儿们就说：“蜂鸟和翠鸟怎么会有如此丑陋卑微、弱小无能的哥哥呢？”

漂亮的兄弟啊。

纪德也曾有这样的朋友。他们相貌出众，衣着光鲜，出身富贵，拥有着各自的人脉和社会地位，能够在自己的领域里游刃有余，赢得他人的尊重和羡慕。与他们相比，纪德的才华、家世和名声都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趣，生活无趣，只是从小在母亲的严格束缚下，长成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战争爆发后，纪德主动从亨利四世中学退学，参军入伍，踏上战场，成为了一名士兵。送行那天，他在中学结识的朋友们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惋惜、无奈、羡慕，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感。

从此，他们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再也没有过嬉笑谈心。

人生道路千差万别，倘若选择的方向不同，最终走向的终点也会不同。即使曾经并肩走过一段生活，人们也有可能走向孤独的结局。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注定的、无力的隔阂，通过在无数条岔道口上做出各自的选择，最终被逐渐推向孤独的结局。

突然，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停止了，翅膀扑棱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原来，一只老鹰飞到了这根树梢上。老鹰凶猛而健壮，拥有宽大有力的翅膀和锐利的爪子，是鸟儿们敬畏的对象。这群乳臭未干的雏鸟，对着夜鹰趾高气昂，一听到“鹰”字，就惊慌失措，被吓得浑身战栗、脸色大变，抖抖索索地躲到树叶后面去了。

老鹰是特意来找夜鹰的。

他非常不屑地耸起翅膀上的羽毛，呵斥道：“你赶快改名！马上改名！请搞清楚，你跟我绝不是同类。我能够在天上振翅高飞、搏击长空。而你呢？只有在阴天或晚上才敢露面。另外，你再仔细瞅瞅我的利爪和尖嘴，你有吗？啥玩意儿！你也敢在名字里带‘鹰’字？实在是太无耻了！”

夜鹰和老鹰没有任何关系。夜鹰之名，来源有两点：一是由于夜鹰有一对强劲有力的翅膀，每当它迎风翱翔时，展开的双翼使它酷似矫健的雄鹰；二是因为夜鹰的叫声尖厉洪亮，乍听之下，也像极了鹰鸣。

老鹰对“自己和无用的夜鹰重名”这件事耿耿于怀，心里总是十分不高兴，最终，他决定让夜鹰换掉名字。

纪德心中一颤。

夜鹰被强迫着失去名字。名字是夜鹰的标志和尊严，却被别人轻易地剥夺了，这让纪德不由得想起自己被夺走的荣光和尊严。

他转而又想到，为了活下去，夜鹰会猎杀更加弱小的甲虫和白蚁。在战场上，他杀死了同胞，背负着无尽的罪恶感和自责，为自己的选择和信仰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天地浩大，无处容身。善恶永远不会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满了灰色和其他复杂的色彩。

何其的相似啊，人与鸟，纪德与夜鹰。

他中学就读于哲学班，知道在东方的一些宗教观念里，人在死亡时，神灵会回放他的一生，由此审判功过，决定死者下一轮的生命轮回。

那么，他如今变成夜鹰，也是这种原因吗？看不见的神灵正以鸟儿为形象，重新叙述着他的人生、一一审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吗？

这个想法让纪德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他果然是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资格，死亡时，灵魂展现出的不是人类的壮丽形象，而是缩小了的不完美的鸟兽。他感到痛苦，但是，在这样一个深陷迷茫的时刻，他也感到另一种奇怪的情感，莫名受到一丝安慰，仿佛以此赎着罪。这种看似荒谬又神秘的想象让他获得了一种自我超越和宽容。

所以，究竟是谁将赐予他朝思暮想的死亡？

纪德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老鹰——在鸟类当中，老鹰一直以来都是近乎完美的存在，它的利爪锋利无比。

老鹰脖子上的毛都炸了起来，没有了先前呵令夜鹰改名时的神气：“你有病吗！”

鸟儿们也往更远的地方躲藏去，惊恐地看着自寻死路的夜鹰。

纪德十分失望。

看来，利爪并不能代表什么，老鹰的实质也不过是一个庸才，给不出他日思夜想的珍贵死亡。

在这个世界里，谁高居众生之上，能够赐下福祉？

纪德抬起头，看向了高悬的太阳。

阳光令夜行性的鸟儿头晕目眩，证实了自己的伟力。

太阳是永恒的，过去的太阳、现在的太阳和未来的太阳同样光辉灿烂。祂会给人类的肌肤带来颜色和欲望，给人类的嘴唇带来焦渴，给人类的心灵带来迷惑。祂从九霄向大地投下无数丝线的天梯，抓住最迷人的那一条，向上攀爬，就可以在阳光的温暖中死去，成为逸散的灰烬。

夜鹰梳理了自己丑陋的羽毛，平展双翅，如离弦之箭般笔直地划过天空，飞向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嘿！我认出你了，福玻斯！你在结霜的草坪上方披散开浓发。带着你的弓箭来解救吧。你的金箭射穿我这闭合的眼帘，正中里面的阴影；你的金箭胜利了，打败了里面的妖魔。请给我的肌肤带来鲜艳和欲望，给我的嘴唇带来焦渴，给我的心带来迷惑吧。你从九霄向大地投下无数丝线的天梯，我要抓住最迷人的一条。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抓住一束阳光的末端摇荡。

“我喜爱你哟，孩子！我要带你一起逃走。要手疾眼快，抓住这束阳光；这就是太阳！卸掉你的负载吧，过去的包袱再怎么轻，也不要让它扯你的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