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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四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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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风逸才并不认为他们暂居的那幢漏风的烂尾楼称得上家。

在他的印象中,所谓的家,是一间逼仄局促、堆满各种杂物和垃圾的旧屋,厌恶他的女人横在发霉发臭的被褥之中,冷漠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怨。

风逸才不喜欢这个名为家的地方,所以三天两头跑出去厮混,但他又怕那女人悄无声息地死了,所以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看看她怎么样了。直到某天她去了另一个世界,风逸才也就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即失去了这个家。

他觉得自己像一株野草,无论被践踏过多少次,每当风一吹,便会马上竖立起来,等待下一轮践踏。他改不了喜欢伤害自己的坏习惯,但又不晓得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他看着酣然而睡的顾华,伸出手,以指节微微一触他的脸颊,心想:难道是为了你吗?

没错。只要顾华还在,自己就有理由继续待在这儿,就有借口不再想方设法地装腔作势、自寻死路。然而人是会变的,即便他此刻需要自己,一旦他厌倦了流浪的生活想要回家,自己至今以来的努力便都会化作泡影。那该怎么办呢?挑断他的脚筋,让他永远无法离开自己吗?可这样一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会随之改变。更何况,若是自己哪天先厌倦了照顾他呢?他在丧失了行动能力的的情况下,恐怕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吧?

风逸才不愿伤害他人。宁可孤身死绝,也不想牵连他人。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不管思考多少遍,眼前之人又说出多少动摇自己心魂的话语,选择永远只有一个。

——也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顾华自认为隐藏得很好,但他在外出拾荒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块区域。加上他离家出走时是在晚上,没披外套没带钱包,还穿着居家拖鞋,故一定未搭乘过交通工具。换言之,他的家庭住址距离他们相遇的地方,并没有很远。风逸才趁着白天出去收垃圾的时候打听了一下,没几天就找到了顾华的家。

与他猜测的一样,顾华的家境虽然算不上殷实,但只要他不结婚生孩子,余生啃老也不成大问题。他从窗户缝往里偷窥,一位中年女人正在以泪洗面,另一位看上去应该是他丈夫的人安慰了她几句,随即神情凝重地噤了声。

果不其然。纵使顾华不喜欢,也不可否认他的父母是深爱着他的,只不过不是以他接受的方式罢了。顾华现在讨厌,也不代表他将来经历了社会的毒打,不会觉得家才是最好的归宿。自己继续留着他,毋庸置疑是在毁掉他的未来和前程。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风逸才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两块福记烧饼,带回去和顾华一起吃。等他睡着之后,背着他走过他们一起收集废品的街道,经过一起住过的矮房,路过一起靠着避风的垃圾桶,把他送回了家。

摁响门铃前,犹如蜻蜓点水一般,他下唇一触顾华的额头,留下一声温柔的“再见”。

“臭死猪,你这半个月死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院长他们找你找看多久?”

面对薛琴任的痛骂,风逸才一笑置之,给了他一记暧昧的眼神,“当然是出去玩了。你呢?学校放假了?”

薛琴任天资聪慧,自力考上学校,并且由于是孤儿院出身,校方特例免除了学费和其他杂乱的费用。他平时基本住在学校,偶尔放假了才会回来一趟。

薛琴任懒得与他掰扯,把他拉到一旁,确认了周边没人,直奔正题道:“这事儿是院长和其他老师谈话时提到的,孩子们都不知道。”

风逸才鄙视道:“你又偷听了?”

“什么叫‘又’?我也是无意间听见的。”薛琴任翻了个白眼,“前不久,有些看起来有点像是国家秘密部门的人过来,说院长可以把一些患病的孩子交给他们。”

风逸才皱了皱眉,“他们要生病的孩子干吗?”

“听院长的意思,是他们有个机密项目要搞。若是成功了,那些孩子都能得救。”

“放狗屁吧。他们要真心想救,直接给钱不就行了?”

“是啊。院长也觉得蹊跷。但现在院里又没钱了,就算让孩子们继续留下来,也没法让他们吃饱饭,更别提医药费了。”

风逸才理解他的意思。院长固然还在犹豫,但实则已经倾向于配合那个秘密部门的人了。

“他们要多少人?”

“暂定十个。但生病的孩子之中,好些都比较小……”

“那大孩子呢?”

“大孩子?”薛琴任诧异地眨了眨眼,“你该不会是……”

风逸才悠然道:“我不像你可以独立出去,成天除了在外闯祸就是到处惹麻烦。如果有孩子不愿意去的话,就让我顶上吧。”

薛琴任大怒:“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和你说的!”

“我知道,你是怀疑那些人目的不纯,怕被带走的孩子有危险。”风逸才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所以由我去是最合适的嘛。”

薛琴任脱口而出:“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自己当个人?”

风逸才眼神一暗,整个人像蔫了的草一样萎下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一摊手,“我不去,其他孩子就要去。这是等价交换,不,应该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薛琴任气得直发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爱死不死”,转身离去了。

从小到大,风逸才惹怒过薛琴任无数次,也不差这一回,所以并不怎么在意。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求死之心竟然已经明显到连他这种迟钝的呆子都察觉到了,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收起于心间蔓延开的苦涩滋味,将自己的想法和院长简单说了一遍。

院长自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虽然在牺牲谁这件事上摇摆不定,但从未想过让孩子主动去涉险——这恶人角色必须由他全面承担,因为这是他选择用小部分孩子的性命换取大部分孩子明日温饱的惩罚。然而风逸才却说,如果不让他去的话,他便当场一头撞死在墙上。

风逸才这娃子,院长是从小看到大的,知道他向来言出必行,尤其在找罪受上,果断决绝,仿佛他这条命是从大街上捡来的石头似的,留着没啥用,想丢随时能丢。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挥了挥手,扭头让他出去。

风逸才深深一鞠躬,歉疚地说:“对不起,院长。”

人们常说生命无价,人人平等。然而在风逸才看来,人与人之间、命与命之间,怎么可能平等?就拿他来说,活着不上进,反而时时刻刻变着法子折磨自己,不仅成不了事,恐怕还会坏事。因此他要学会适可而止。

而如今,正是该“止”的时候。但是他没想到,这一步踏向的,是地狱。

一开始,孩子们只是被分配到一个朴素的房间里,乖乖按照那些白大褂人员的吩咐,定时吃药打针就好。可渐渐的,他们就像得了怪病似的,五官软化进而融化,皮肤溃烂成血水滔滔不竭地渗出,无论裹多少层绷带都止不住。而怪病的症状不仅局限于此。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记忆断片,骨骼变形捅破皮肉,每天每夜都会因疼痛发出凄厉的惨叫,后来病变殃及声带,哀嚎化成喑哑尖锐的呼气声,紧接着彻底安静了下来。

绝望和恐惧就像梦魇一样传播了开来,原本症状并不强烈的孩子也纷纷在一夜之间萎靡,找先行一步的同伴去了。恍然间,风逸才一回首,当初的十个孩子,最终只剩他一人。

兴许是他年龄偏大,“抵抗力”较为顽强的缘故,直至第九个孩子去世时,风逸才依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那孩子在咽气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启唇,做了一个口型。

风逸才照着做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是在说“为”。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痛得要死了,而你却能笑嘻嘻地说话?为什么大家都变得和妖怪一样,而你却从未想着带着大家逃跑?为什么大家都死了,而你却还是好端端的?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我们?明明想死的不是你吗?

风逸才怔住了,连那孩子何时去世、何时被处理走了都未察觉。接着,他开始了自残。

以前,风逸才总是借他人之手达到自残的目的,但现在,他学会自己动手了,一看到锋利的物体就撞上去,一得空就用指甲把脸挠得血肉模糊,迫使白大褂们不得不给他打镇定剂。不知过了多久,某天风逸才睡醒坐起来,只听得“啪啦”一声,一块烂肉掉在了腿上。

他愣了一下,继而感到温热的液体滑过下颚,灼热的疼痛在脸上膨胀。他木讷地用手指往颧骨一戳,指尖意外拉出了好几条粘稠鲜红的血丝。

于是他笑了,大笑不止。

风逸才病情恶化的速度远超过往案例,以至于没几天就下不了床,嗓子也坏了。尽管白大褂们似乎十分苦恼,但风逸才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闭上眼,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擦过坏死的皮肉,造成刀削般的苦痛。风逸才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何与薛琴任不欢而散,后悔不能再与顾华见上一面,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仅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断气。死亡的结果是好的,但等待的过程太煎熬,让他不堪重负。

此后,意识一直断断续续的。昏沉之中,风逸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居然看到了薛琴任。

薛琴任脸上写满惊惧,瞳孔微微放大,宛若眼前是一只被解体的外星生物。风逸才虽然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样子,但他知道一定极其难看。他努力提起嘴角做出笑的表情,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嘴角了,所以根本笑不起来。他张了张嘴,尝试挤出破碎的声音,但即刻又呆住了。

……等等,为什么他身上也穿着白大褂?

刹那间,一口恶气冲上喉咙,不断冲撞坏死的声带,撞出模糊不清、恐怖如诅咒的呜咽;一团毒火陡然从心脏爆发出来,顺着衰败的血管烧过四肢百骸,让风逸才一个鲤鱼打挺猝然百般挣扎,尖锐的骨头疯狂磨蹭镣铐击打实验台,发出密如鼓点的刺耳声响——那是只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深处的恶鬼才拥有的眼神,也是只有杀人剖心茹毛饮血的妖怪才拥有的面孔。薛琴任被吓尿了,一屁股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之后,风逸才再没见着薛琴任。

“你别怪他,他只是来跟着我学习的。我也没让他参与进这些害人勾当。”

风逸才从魂不附体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转眼,只见一位中年男人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见到你,受了不小的打击,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风逸才认识他。他是这家机构的院长,沈承信。

“安氏蜂项目的存活率确实太低了。一共两组,分别只活了两个人。不,应该说目前还活着两个人吗?不过依照连寂的意思,你俩都可以活下来。”

风逸才猛地双目圆睁,这是他绝对不想听到的话。

注意到监测仪上的数值变化,沈承信以劝解的口吻道:“我也和你一样,盼望解脱的到来。但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所以不管多痛苦都必须坚持下来。你不该一味追求死亡。难道你长这么大,没遇过一个让你留恋的人吗?”

顾华的身影蓦地像涟漪一样,于风逸才脑海里一圈又一圈地散开。

“看来还是有的嘛。”沈承信微微一笑,“你喜欢他吗?”

风逸才回答不上来。如果在喜欢和厌恶中选择,那肯定是喜欢。但若与通俗意义上的喜欢比较,又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既然喜欢,那当然得见上一面了。”沈承信道,“就算想死,见了面再死也是一样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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