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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四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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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逸才没回答。若是对于顾华的留恋,能让他放弃求死心理的话,他压根就不会主动参与进这个项目。不过,他也确实想再见顾华一面,无需面对面,只消远远地看他一眼。这样一来,他便毫无遗憾了。沈承信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即使无法彻底放下对死的执念,但只要有那么一个念头扎根在他心里,他这一趟的目的也就算达成了。

接下来,仿佛侥幸得上天庇佑一般,风逸才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如绿萝般疯长的骨头逐渐缩了回去,血淋淋的皮肉开始结痂,喉咙也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了。惊喜之余,风逸才也忍不住想象起与顾华重逢的那天。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出观察室,来到了走廊上。

设施内总是人来人往,偶尔还能看见发狂的实验体试图出逃,却又被无情逮回来的场景。由于隔音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风逸才并不知晓这些实验体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当然也不关心就是了。他闲来无事四处逛了一圈,忽然被一位站在不远处的少年吸引走了注意力。

那少年美如冠玉,却是一副瘦削不堪的模样,光是能好好站着就让人惊讶不已;虽然年龄不大,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冷淡气场,让人不敢靠近,却更移不开视线。似是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那少年转过头,对上了风逸才的目光。

霎时间,风逸才心生一股对同类的惺惺相惜之情。正是因为有过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他才能在对上眼的那一刻就看出对方即是腥风血雨本身,而盘旋在其周围的冰冷气息亦是由货真价实的死亡一丝一丝凝结而成。风逸才不由得心跳失控,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希望和他说上话,哪怕是半句也好。然而那少年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风逸才才了解到,他叫沈连寂,是沈承信的侄子。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除了一些地方肉尚未长实,风逸才已基本恢复。他被暗中送出设施,送到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面前。那人神情冷峻,眼角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一看就像是哪里的领导。风逸才不明白他们把自己送来这里作甚,看他半天不说话,奇怪地问:“你是谁?”

那人徐徐道:“你叫风逸才?”

“是啊。”

“你妈,有和你提过我吗?”

风逸才怔了怔,当即明白过来他就是她口中那个“他”,一时间呆若木鸡。

“我叫万佳晟。”半晌,那人再次开口,“是你的生父。”

风逸才不知道万佳晟是什么人,但从他的衣着来看,定是来自陶猗之家。他“咯咯”笑了几声,轻蔑地说:“我就说人家堂堂院长,怎么突然关注起我这种低贱的货色来。原来全是仰仗万先生您啊。”

万佳晟面色一沉,没回话。

“你让他把我治好想干吗?回去继承财产,还是帮你传宗接代?”风逸才讽刺道,“但是怎么办呢?我完全不想认你这个爹呢。”

万佳晟一声不吭,嘴角微微抽搐,明显是在强忍怒气。

“那女人就提过你一回,在快要死的时候,说把我生下来是为了向你复仇。但事实也的确如此。你让我活下来,我就会成为你的肉中刺,让你时时刻刻不在后悔之中!”

风逸才一口气吼完,喘了好几口粗气。他恨不得马上冲回设施,把沈承信五花大绑起来,质问他到底为什么欺骗自己。他怎么能听信了他的虚伪之言,进而放弃求死的心?他得死呀,不然他怎么面对一直阴魂不散地万般纠缠,日复一日企图拖他下地狱的幽灵?

——“就算想死,见了面再死也是一样的。你说呢?”

……顾华。对,想见顾华。好想见顾华。

风逸才忽然头疼得厉害,仿佛脑子被插了一把刀,切断了神经回路,不能顺畅地思考。他只能想起自己要见顾华,自己必须见到顾华,因为见到了就能死了,就能解脱了。于是不顾万佳晟的劝阻,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跑了两天两夜,跑得脚底磨破了皮,跑得满嘴血腥味,也不曾停下来。然而顾华却不在原来那个家了。风逸才一连守了十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让风逸才捂住脑袋,着魔似的喋喋不休——自己死不了了。怎么办?自己死不了了,要被幽魂吞噬了!死不了了,要被永远留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啊——!!”

凄惨的嚎叫划破夜空,盖过了泪水滴落的声音。他无力地倒在地上,望着聚拢而来的人群,平生以来第一次诚实地发出了求救。

“谁来……救救我……”

——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可以陪伴在他身侧,让他放心怀抱的人。

薛琴任再见到风逸才时,距离他放弃留在研究院深造,转而入职部门鉴定科,整整过去了两年。那天,他因为讨厌某位同事而喝得醉醺醺的,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站在家门口。直到那人出声打了个招呼,他才反应过来,眯起迷离的双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继而,瞬间清醒了。

薛琴任嘴巴张了半天,声音全部堵在喉咙里,愣是吐不出半个字,反观眼圈倒是先红了。他呜咽一声,伸手轻轻一碰风逸才的脸庞,随即震惊地瞪大双目,泪如雨下。

“你个臭死猪!你死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沈老师说你被治好了,我还想去找你的,但你却……却……”

薛琴任多年来的委屈一次性爆发出来,宛若一只被狼欺负了的小绵羊,让人忍不住心疼。也是在这时,风逸才才确信了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不禁抱歉道:“对不起,我错了。”

薛琴任哭着不解恨,于是踹了他一脚,“你还有脸来找我?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风逸才嬉皮笑脸地道:“这不是感觉上次吓着你了嘛。就算要死,也得先和你道歉。”

薛琴任白了他一眼,转身开了门。

“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

“要喝的吗?”

“不用。”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尽管风逸才说是来道歉的,但薛琴任深知该道歉的是自己。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确实知道研究院允许人体实验,但我真不知道你也牵涉其中。我也想救你出来,但沈老师说他会帮你,所以我就……”

“琴琴,”风逸才特意采用亲昵的叫法,期望以此来消除多年未见的隔阂,从而从对方嘴里获得诚实的答案,“如果躺在那里的不是我,你还会穿着那身白大褂吗?”

薛琴任愣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考上学校是为了出去把人当蝼蚁一样践踏。”

“……对不起。”

“我没死,用不着对不起我。”

薛琴任从未听过风逸才以如此冷漠的语气讲话,不免心下一惊,感觉他成了一个陌生人——比起在孤儿院那会儿,他变得成熟了,肩膀也更加宽阔了,但整个人却偏阴冷了,目光锋芒毕露,毫不留情。

薛琴任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关心他,犹疑着问:“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风逸才脱口答道,“我在蓟州街租了一间小破屋,开了家侦探事务所。”

薛琴任眉毛刻成一个“八”字,“侦探事务所?”

“嗯。专门给人抓小三、找宠物,偶尔通通下水道修电表。只要给钱,什么活都干。”

“你要是没钱,可以来找我啊。何必做这种事?”

“我没你有文化,也只能这样谋生。”

薛琴任沉默了一瞬,风逸才这动不动就贬低自身的习惯仍是如影随形。

“沈老师和我说,是你生父拜托他治疗你的。你没见着他吗?”

风逸才一横眉,“我为什么非得见他?”

薛琴任并不清楚其父的具体身份,只是觉得这样做比较好,毕竟家人所能提供的支撑是他们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不可比拟的,“他能找上沈老师,说明他还是有一定人脉的,并且相当在乎你。跟着他,你也能过上好日子。”

风逸才冷笑道:“……好日子?琴琴,你说实话,你真认为我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薛琴任哑口无言。

风逸才也不愿把这场重逢搞得太僵,立刻转移了话题,“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有住所,有工作,将来还打算去追老婆,你可以放心了。”

“老婆?”薛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不是向来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吗?”

“是啊。”风逸才一脸坦荡,“不说老婆,说老公也行。称呼无所谓,反正是我在上面。”

薛琴任:“……”

这人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号码,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话音一落,风逸才摇了摇手中的手机,站起来走人。感到兜里手机一振,薛琴任取出来一看,短信收件箱里新增了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风逸才的事务所。

他连忙追上去道:“喂,你咋知道我号码的?”

“不然,怎么能当侦探呢。”风逸才一挥手,回头抛了个媚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风逸才之所以选择当侦探,一是因为这行的勾当做起来比较顺手,二是因为他需要手段弄清顾华现居的地址。他没想到顾华换了个地方生活,但好在还在燕川市内,找起来不算太麻烦。他茕茕孑立于黑夜之下,望着顾华租房所在的楼层,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他果然还是想和他近距离见一面,但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虽然在薛琴任面前大放阙词,但他其实很害怕顾华认不出自己,或者已然心有所属。他会原谅自己不告而别吗?他会原谅自己抛弃了他所喜欢的那个家吗?

风逸才忐忑了数日,选了个黄道吉日,找门前算命的买了一张符,抓在手里祈祷了好一会儿,然后守在瑞华宠物医院附近,掐准时机,走上前与顾华一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顾华完全没察觉到这人是故意贴上来的,还以为是自己不注意,连忙道了声歉,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不,是我自己没看路。”风逸才低垂着头,握住顾华的手,慢腾腾地站起来,再依依不舍地松开,把一张符纸留在了他的手心里。

顾华疑惑地看了一眼,“这是……”

“我送你的。”

“送给我的?”

“这是我向一大师求的,说能护命犯桃花之人的平安。”

“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是我的桃花啊。”

“你、你说什么?”

“桃花犯我,我不犯桃花。愿我的桃花,犯我一生。”

风逸才说完,抬起头,与顾华四目相对。顾华当场错愕不已,愣愣地盯着他,眼眶渐渐发红,两颗眸子也湿润起来。

风逸才看呆了。他想不到那么多年过去,顾华竟然还和以前一样,心中所思所想会一五一十地展现在脸上。他庆幸顾华仍旧记得自己,庆幸自己在他心里仍旧占据着一隅。

——他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再度见到了挂念之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风逸才歉疚地说,“请问,我还有机会吗?”

顾华咬了咬牙,什么都没说。他很想揪起这臭小子的衣领,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再霍霍几拳把他打趴下。然而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在自己家医院门口这么做,于是只能咽下苦楚,选择了沉默。

但真心是:你怎么可能没机会?我这些年,一直在等你。

看着顾华含泪憋屈的样子,风逸才终于深刻意识到自己究竟把他伤得多深。他合上他的五指,让他攥紧那道符,惭愧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他又一次撒了谎,伤透了他的心。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朦胧不清,甯安的呼唤也像远在天边。风逸才闭上眼,心想,这应该真的是结束了。

——对不起,顾华。下一世,别再遇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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