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山早知路上必有这么一劫，只没想到长眀谷的新首席竟废物如斯。

新首席名为成湛，比李逢山年长许多，与四长老私交甚笃。百余年前，若不是李逢山如新星般飞速进境化神，那首席的位置本该由化神中期的成湛上座。

李逢山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毫无兴趣，他只知道他走了一路，成湛便跟了他一路。

他并未刻意隐匿行踪，对成湛也是毫不在乎，然而不过是中途去了趟魔界，再回来的时候成湛便找不到他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这处逗留三日，才等到成湛再次找上门。

“哟，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咱们的前·首席师兄吗？”

成湛见李逢山并未第一时间出剑，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手掐剑诀引来金雷助兴，轰地炸飞了头顶脆弱的茅草，再灌注于手中之剑，于漆黑暗夜里闪烁着金铁的光芒。

成湛背后的跟班顿时叫了声好，也跟着用引雷决唤醒长剑，然而实力有限，金铁光芒也比成湛弱了几分，成湛看在眼里，也不拆穿，满意地勾起嘴角。

“前·首席师兄，”成湛叫他，“你觉得我这手引雷决用的如何？比起你来，又差了几分？”

李逢山深吸气，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下去了。

原因无他，只是他怀里的玉兔悄悄动了下。

若眼前人是魔族，李逢山固然可以大开杀戒而毫无后顾之忧，但是现在不行，眼前人是本门弟子，他不能这么做，尤其是在师妹面前。

李逢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师妹完好无损的灵魂一眼，莫名有些走神。

足足一年过去了，可师妹在他眼前灰飞烟灭的那幕仍会闯入他的梦魇。

他平生行得正坐得端，是无数人的标榜与准则，却偏偏在最关键的地方做了致命错事——他不该以血肉饲她。

用上仙血肉揠苗助长的下场必定是烧骨氽髓，因为进境速度极快，所以会在瞬间体验到千百倍的应劫之痛，再飞速燃烧殆尽，连尘灰也不会留下。

他找到她的转世，辅助她化形，本意是想让她过上比前世更好的日子。

可结果呢，结果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太恐慌了，他几乎不敢思考她会怎么想他。

于是在五毒兽剧毒流遍全身之时，他几乎要放弃了。

仙人寿数很长很长，可仙人也是会死的。

他不断向下坠落，向深渊坠落，向海底坠落，好在他已经瞎了，周遭是黑暗还是光明，根本没什么分别。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熟悉的灵魂扑面而来，温柔却不容拒绝地闯入他的识海。

算了吧，师兄。

他听到她这样说。声音一如既往的耐心，正如他时常梦到的那般，竟未掺半分怨怼。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不好。李逢山听到自己说。

他嘴唇颤抖，恍惚着抓住她抛下来的光芒，仿若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木。

他不想死了，他想活下来，不，他必须活下来，他要把这世上所有好的都送给她作为补偿，哪怕他什么都没有。

李逢山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识海中重新找回自我，某日他睁开眼，突然在茫茫浮世中感受到一条近乎微不可闻的细线。

细线那端是师妹生机勃勃的灵魂，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细线这端则系在他肩头，系在他心间。

师妹食过他太多的血肉，几乎成为了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眼睛是看不到了，他生活在没有边际的暗夜，可师妹那端却是亮着的，像一簇星光，永恒而不灼眼。

只不过这条细线的联结并不稳定，有时候在，有时候却会突然消失。

——师妹许是转世成了朝生暮死的蜉蝣罢。李逢山想。又或者是生在了哪处修仙世家的屏蔽结界。

只是最近的时候，在地府附近的街区出现的频次高了些，李逢山深知自己身后跟着尾巴，他怕引起他人警觉，不敢去得太频。

一月一次，他去往阴阳街，细线的牵拉感再次出现，而等他认真感知的时候，细线的彼端又消失了。

然后又很快出现，在魔界深处的宿灯山。那是魔雾缭绕的地界，她身处其中，像明珠蒙了尘。

这一次，李逢山终于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师妹，哪怕只是个初通灵性的玉兔。

他看不到她身上的毛色，却能看出她这一世精纯的灵根，是个极好的修仙胚子。

他从未如此惊喜。

不过这次他不急了，也不敢急了，他将她重新带到天光下，准备慢慢来，带她走遍人间，去所有灵力充沛的地方修炼，重新化形，再陪她修仙，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早晚能将她引向飞升那天。

他一无所有，唯有一身修仙的本领，这是他所有的财富，他想都给她。

*

成湛很不满，非常不满。

李逢山叛逃后，首席弟子的位子便空了出来，是四长老好说歹说，才让他临时顶上。

首席弟子是长眀谷的门面，他看得懂师弟们对他说恭喜时的眼睛，那是一个个不信任的眼神。

所以在长眀谷内部挂起对叛逃弟子的追杀令时，他第一个摘下令牌，打算亲手杀掉李逢山，以坐稳首席的位置。

成湛一开始还有些怕他，毕竟这人曾在谷中风光无二，又修得道之大成，深不可测。

然而他又慢慢发现，现在的李逢山什么都不是，在失去长眀谷首席的名头后，他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瞎子。

只是这叛逃弟子好生狡猾，四处流窜，为了躲他甚至愿意只身前往魔界，要不是他理论知识丰富，差点就被他给甩掉了。

成湛追了一路，也偷窥了一路，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个朦胧的梅雨夜里拉开架势，准备与这人决一死战。

结果李逢山却只盯着怀里的兔子出神，似乎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

成湛心上怒气更甚，不由出言嘲他：“上次是花，这次是兔子，咱们堂堂前·首席师兄，还真喜欢这种朝生暮死的玩意啊。”

身后心腹倒是捧场，立刻附和：“呸，区区叛逃弟子，还不是要用从长眀谷里偷出来的钱，养你怀里的东西。”

……

鹿遇水心神俱震。

他？李逢山？叛逃？从长眀谷？

鹿遇水难以置信地扬起下巴，与李逢山四目相对，看到男人浅绿色的眼底波澜不惊。

两百余年出生入死，纵使是并未受到长眀谷太多恩惠的鹿遇水，也早已习惯了把那个迷雾笼罩的峡谷叫做家。

李逢山更是如此，他不是薄情的人，又有主角光环在身，几乎受尽了大长老照拂，他对长眀谷的恩情本该比她更深。

可他却叛逃了，为了……她不敢深想的原因。

新首席嘴上挑衅不停，李逢山依旧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足尖轻点，从破败的茅草屋顶端飞身而起，落于巨树之上，先铺垫子，再给她放进废弃的鸟窝。

然后从腕子上解下剑穗的红线，在鸟窝周围转了个圈，手掐掐诀，红线薄光笼罩，是个预警的法阵，将她圈在鸟窝正中。

想了想，又撕下袖口布条，把她眼睛蒙上了。

在新首席于树下的叫嚣声中，李逢山将她长长的兔耳从布条中捋出来，用食指卷了卷。

“别乱动，等我。”李逢山低声说。

*

兔爪在脸上搓来搓去，鹿遇水努力伸出指甲，勾住蒙眼布条，试图把它给拆下来。

梅雨朦胧，她只能隐约听到下方兵器作响，却什么都看不到，不由得心生焦灼。

原来瞎子的世界这么恐怖的吗，我不要啊啊啊——

正扒着布条，耳朵突然被扯住，连带着整个身体都被拽起，剧痛袭来，鹿遇水登时不敢动了。

“哈，”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我发现了什么？”

鹿遇水本来痛得正龇牙咧嘴，闻言瞪大了眼。

是地藏！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被师兄砍成人彘了么？

“是不是你，嗯？快说话，不说话不放你下来哦~”

鹿遇水叽叽叫，这才逃脱了地藏的魔爪，头上布条被拆下，迎面是地藏一张大脸，看得鹿遇水直接战术后仰。

果然是地藏，笑呵呵地刮了刮她的下颌。

“你说跟着你师兄有什么好，都被饿瘦了，喏，下巴都尖了。”

鹿遇水兔爪蹬开他的手指，嫌弃地抽了抽鼻子，地藏倒是半点不在意，吊儿郎当地骑在树杈上，右手搓她眉心那一小丛雪白的毛发，左边袖管空空荡荡。

你怎么追过来了？鹿遇水问他。

兔子没法口吐人言，最后发出的只有很轻的叽叽声，兔耳朵耷在地藏手腕上。

地藏啊了声，晃晃腕子上的佛珠，答非所问道：“对呀，正是你送我的佛珠，被我一颗一颗捡回来了。如何？是不是同之前没有分别？”

送你个球啊。鹿遇水啃了口地藏的手腕。分明你是从我这里抢走的。

兔子咬人没轻没重，立刻见了血，地藏也不恼，反手撸了两把她的头。

“知道你关心我，手腕也没事，”地藏笑吟吟地给她展示，“及时接回去了，暂时还不太好用，过几天就好了。”

你发癫，人家问地你答天。

鹿遇水不想跟他说话了，原地转身，试图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拒绝沟通的意思。

没想到地藏眼前一亮，开始揪她尾巴。

鹿遇水：“！！！”

玉兔叽叽叫，忙把尾巴坐到屁股底下，换得地藏哈哈大笑。

笑完了，地藏弹了弹她的耳朵。

“哎，可惜你太矮了，不然你真应该往下看看，你那师兄正在下面大杀四方呢。”地藏说。

“惨啊，真惨，明明是昔日同门，竟全部死在了你师兄剑下，一个活口都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