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怀兴一见到褚让来，双眸就好像快燃尽的灯芯一样，滋啦一跳，擦出一摸光。

富丽的房间内光线昏暗，他平躺在床上，将手从棉被里颤颤巍巍伸出，去够褚让的手，五官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

褚让站在近处，意识到他的意图，便将手伸给了他。

他拼命将褚让往自己身边拉，嗓音嘶哑哽咽：“你来了……”

屋内到处都是被仆人挡住光芒的细高烛台，和男男女女隐隐的哭声。

褚让胸膛起伏，平复着策马疾驰的喘息，后头扫视一圈。

床榻近处分散着的都是穿戴讲究的女子，什么年龄的都有，她们手指搅着手绢一角，掩在口鼻上，眼泪偶尔会掉上几颗。

褚让猜测她们是褚怀兴的妾室们。

此刻她们的脸上倒是能看出些伤感来，但眼波中藏着更深的，是一种对往后生活的忧虑，以及对他这位不速之客的警惕。

其中有一位黄衫年轻女子，一手扶住后腰，一手扶着月份不小的肚子，看样子是有孕了，十分显眼。

整个屋子只有她没哭，与褚让视线相撞时，还会隐蔽身形，躲到人群阴影下，偷偷摸摸地观察。

褚让屏退了室内众人。

屋内没一会儿便静了下来。

时隔多年不见，近距离审视褚怀兴，就会发现这个人老得很厉害，眼眶凹陷，好像被吸干了所有精元，消颓枯萎得不成样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灰飞烟灭。

褚让点了点头，由他握着。

低声答了句：“嗯，来了。”

褚怀兴的泪水决堤，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好…好…外孙，对不住……”

褚让轻触他干瘪得只剩一层褶皱粗糙的皮的手背，表面上的黑斑十分明显。

褚怀兴被厚重的棉被压成了一截糟朽的枯枝，生死在这一刻显得十分直观，容易叫人流露出些许怜悯。

“你没有对不住我。”褚让语调保持平静，“我过得很好。”

“过得好…就好，”褚怀兴拍拍他的手背，“姥爷…一直都担心…你们娘俩……”

冷淡了这么多年，在等待褚让来府的过程中，褚怀兴一直在琢磨要如何将他们二人薄如蝉翼的亲情拉近，他的脑袋因为年老疾病愈发迟缓了，技法也显得有些拙劣。

他们俩身上唯一有牵扯的就是通过褚让母亲建立起来的血缘，所以褚怀兴只能从她这里出手。

褚让面上刚缓和些许的情绪逐渐收了回去。

看着他，没说话。

房中尽剩褚怀兴风箱抽动一般艰难的呼吸声。

“你长得可真高……眼睛…鼻子，像你娘，漂亮孩子……多大了？”

“十九了。”

褚怀兴从肺里提了口气，“这么大了，上次你娘…领着你回来，你才…比桌子高一点，这是多少年……”

“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说到此处时，褚让看到他的眼珠晃动了一下。

许多褚怀兴往日里不会去回溯的过往，此刻却忽然清晰地从脑海深处不受控制般地钻出来，音容笑貌，一面又一面争先恐后地重回眼前。

仿佛伸出手去，一碰就够得着。

褚怀兴怅然地看向远远的虚空，喉咙口被痰液糊住，说话时总是有咳咳的疲惫响声，“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我，我也才五十多岁…那时候身体很好…”

他又看褚让，“你们那天回来的太突然，姥爷，没想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回来…”

“我爹娘那日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我也吓坏了，”褚让徐徐告诉他，“她没处可去，才想到要回这里的。”

“他为什么，跟闺女吵…”褚怀兴似要质问。

“我那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过你把她赶出来了，当时因为带着我，不想我吃苦，她只能又回到山上。”褚让说，“你了解她的，她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

“......”褚怀兴那股劲又散了回去。

褚让依稀的记得，当年路上的颠簸，母亲在土坡下死死捂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出声，不要把刚刚打马而过的父亲招来。

那日也像今夜一样，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娘俩还迷了路，天将破晓时才跌跌撞撞到了褚家。她哭着敲门，可她万万没想到，父女俩刚见面，就被恼羞成怒的褚怀兴推搡着赶了出来。

他们母子二人的包袱在空荡的内院被扔了一地，尽管当时的褚让只有六岁，但也知道什么是尴尬和狼狈。

而彼时的褚怀兴则像座山一样高大，眉宇间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面红耳赤出声痛斥无路可走、泪流不止的母亲。

母亲带着他出来，他说他饿了，她又当了镯子给他买了个肉包子。

包子馅很咸。

褚怀兴气若游丝：“我…没有不想…认你们俩，你们是…张家的人了，我们和张家…的仇，解不开……”

这句“没有不想”，褚让分不清是不是真话。

他当年破口大骂母亲“不知羞耻，愧对祖宗”，一口一个“杂种”地叫着褚让。

如今时光荏苒，他竟然成了褚家仅存的血脉了。

褚让一哂。

想想也怪造化弄人的。

“我爹当时只是想劫你的商队，没想到你把我娘也放在车队里。”

“这只是巧合…”褚怀兴痛道，“她留洋才归…张鸿山…卑鄙…”

“她一直过得不快乐，想回家，你应该早些去接她的。”褚让清晰地说，“而且，你也应该心知肚明，是她救了你，救了褚家。没有她，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

空气静了静。

褚怀兴听到此处，眼泪哗哗地流，“她当时…已经跟…薛家老大订了亲，姥爷，没办法了…这是…要被外人…戳脊梁骨的。”

他试图示弱，来引人可怜。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派人去救她，只是跟外人说她死了。”褚让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是在逼她自行了断，对吧？”

褚怀兴的双眼空洞，又被泪水续满了，隔着水雾，什么都看不透。

眼下屋内的空气里充斥着蜡烛燃烧的焦灼味道，烛光昏黄，映在祖孙二人的脸上，同留下一半阴影。

“我糊涂，糊涂了……对…对不住你，和…闺女……”

“她已经走了三年了，你应该知道的。”

褚怀兴酸涩地闭了下眼，泪水滑落眼角，“我有错…褚盈，她恨我……”

“嗯。”褚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向地面，“她确实十分恨你。”

他坐在床边，一手任由褚怀兴握着，感受他行将就木的体温，一手搭在膝盖上，姿态放松，几乎一句抚慰的话都没有讲，一句一答，像个冰冷的器物一般。

太冷漠了。

不知道是他的态度，还是他母亲的态度。

褚怀兴只当是褚盈的。

他混浊的眼珠凝视褚让，眼角慢慢不再流泪，闭上眼缓了缓，精神反倒平静了。

“我，已经遭到报应了，这么多年，膝下无子，是我活该——”

“你找我来是想交代什么？”

褚怀兴一楞。

随后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想了想，终于开口说：“褚家，一脉单传，到我这，算是完了，我对不起，褚家的列祖列宗。如今，家业不能，无人经管，姥爷，想拜托你，帮我照顾褚家，和芸娘…”

“芸娘？”

不知为何，褚让脑海中当即闪过的是那位黄衫女子。

“芸娘已经有了身孕，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了，”他紧了紧手掌的力道，“姥爷想请你，帮我照顾好他们母子，如果生了个儿子，帮我好好带他，他是你小舅舅……如果生了个女儿，帮我，给她找个好人家……”

褚怀兴说到这，又哭了。

泪水填满他凹凸不平的面颊，他今夜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掉完了。

褚让静静地还视褚怀兴，没有立即开口。

他瞬间明白了，褚怀兴这是知道自己肯定等不到瓜熟落地，便要驾鹤西去，而且手下必定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不然才不会大费周章，不惜拉下脸面请他来主理褚家的财产。

其实就是想托孤。

褚怀兴等待片刻后，褚让又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算是应下了。

他如释重负，回光返照般攒起的一点力气，也有将要渐渐消散下去的意思。

他将褚家钱庄的钥匙交到了褚让手上，并告诉他开启的步骤。

“你去找刘贵，护住褚家的生意，你是个好孩子，交给你，我放心，以后千万要，好好的，你小舅舅……”

他逐渐昏昏然，慢慢松开了褚让的手……

屋内彻底寂下去了。

豆大的烛火在远处跳动，褚让微微弓着腰，眸光幽黯，看着手上的东西失神。

真是笔意外之财。

他指尖随意地摩挲着，手掌收紧又放松，铁物叮叮当当相互碰撞，声音清脆悦耳……

床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地昏迷过去了，他没有叫下人和院内随候的郎中进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室内的烛火不知不觉间熄了大半。

终于，在一阵更鼓声中，他坐直有些僵硬的身躯，将钥匙稳妥地揣进了怀里，利落起身走了出去。

褚怀兴当天夜里就失去了气息。

后来几日的丧葬期间，褚让协同那日来山里找他的老管家给褚怀兴办了场风光的葬礼，并接待了潭城中往日与褚家有来往的士绅旧故，也算是露露脸，之后又送走了后院的女人们。

整个宅子，一下子空荡安静了不少，给人一种即将会被杂草淹没的荒凉冷落。

褚让回房换好了靴子，推门而出时，外头暖阳高照，他微眯起眼看不远处，胡三正背着手，兴致勃勃观赏院子。

“胡三，走了。”

胡三忙“哎”了一声，收回视线跑过来：“阿让，这褚家可真大啊，来的时候你看见那鱼池中间的太湖石了没有，那么老大一个，可真气派！”

“毕竟是县城里除了薛家之外唯一的大户了，祖宅下点功夫也是应当的。”褚让说。

胡三认同。

“不过吧，我觉得还是没咱们山里自在，你瞅瞅，这宅子院墙那么老高，就能看见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待久了多闷得慌。”

褚让抬眼看了看高墙，走在胡三前面，“山里的野果子近日熟了一波，叫人盯着刘贵理清手头的账，明日先回去打猎，跑跑马。”

“行，快回去吧，我枪法都生疏了！”胡三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你说咱这运气，褚家这些钱，老爷子要是不打算给，咱还不能硬抢是不，这一夜之间，像大风刮来的一样，全到咱们手里来了！”

他们又走上了来时的回廊，廊道两侧池塘里几只三尺长的黄金锦鲤在水面下翻腾水花，激荡起层层波纹。

褚让偏头瞧了眼水中的热闹，那金黄色的鱼儿向他这个方向簇拥过来，跟着他的脚步往前游，“褚怀兴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他信不过刘贵和手下的人，可见素日里，这人就薄情寡恩，没结下什么主仆情谊。”

“这老头也真是够呛！娶了六房姨太太愣是一个响也没听着，这么多年就生了咱们夫人一个闺女。”

两人原路从回廊穿出来，又回到了刚刚的内院。

这个院子的左右两侧都有一道拱门，拱门后的构造都差不多，只不过西侧是给妾室们住的，东侧则是褚怀兴的主卧和书房。

那个有了身孕的芸娘，褚让把她安排到配有小厨房的东侧去了，平时根本见不着面。

他刚要转身朝外走，就见不远处东侧拱门后绰绰树影下，闪过一双偷窥的眼。

褚让骤然停下脚步，回望过去。

芸娘被这一眼吓了一跳。

她心中惊鼓急敲，猝不及防地扶着肚子，躲到并不足以遮挡身形的树干后面，从树杈的缝隙中观察褚让。

今早她听说了刘贵的事，十分骇然，险些动了胎气。

这几日她从未敢出院子，也害怕褚让会因为什么事情过来找她的麻烦。

眼下不躲还好，一躲就显得古怪了。

她担心褚让会走过来，咬着嘴唇，心里急切地盘算着万一碰了面，一会儿要说些什么。

可就这么低头纠结的一瞬，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又消失了。

她舒了口气，虚惊一场。

出了宅门，道路宽敞不少，褚让的脚步明显加快。

胡三在身后追上来问：“刚刚那是谁，躲什么啊，褚怀兴那个妾室？”

“是。”

“我记着，叫芸娘是吧？”

“嗯。”

褚让腿长，一步跨出很大，没一会儿功夫就匆匆走到了巷口。

胡三还在耳边絮叨：“这芸娘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肚子里这个可难办。莫非真要等她把褚怀兴的孩子生下来，再把家业传给他？”

褚让微蹙着眉头：“到时候再说。”

巷口那几个乞丐，张眼呆呆地看着这两个气势十足的人从身旁走过，一个个都看傻了眼，碗底没要到几个铜板，根本不敢望前面凑，反而往后让了几步。

褚让目不斜视，转眼上了主街。街上各色铺面鳞次栉比，气氛嚷闹，行人如织。

到处都是叫卖声，好不热闹。

褚让混入人群在前开路，走位曲折，注意着不撞到路上三三两两慢游的行人。

胡三屁颠屁颠紧跟在身后，帮着出主意，“要我说，不行你就赶紧找个姑娘结婚得了。”

褚让脚步明显一慢，回头斜了他一眼。

旁边一个买拨浪鼓的小贩左右张望叫卖，没看好脚下的路，不小心撞了一下褚让的肩膀。

两人被撞得同时停下，那小贩刚要赔笑说声对不住，一抬头看见褚让阴翳的眼神，里面好像藏着薄刃一样，吓得他一屏气，摆着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胡三见他有反应，像他爹张鸿山上身一样，催道：“你这都快二十，也该琢磨琢磨了，现在姑娘本来就少，好姑娘难找，漂亮的好姑娘更难找，可得抓紧了。”

“……”

“等娶了亲，咱就马上生他七八个孩子出来，到时候哪还有芸娘肚子里这个遗腹子什么事儿啊！你说是不是——”

砰！

胡三撞到褚让猝然停止的背上，笑声戛然而止。

褚让钉在原地幽幽转身，冲着惊慌的胡三冷道：“你是不是想死，话这么——”

“瑛子！”

他的话吐到半截，骤然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