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大哥来，想必是来与我说孩子们的亲事的吧。”孔地主从桌上随手抄起两颗已经玉化的核桃，在手心转得咯噔咯噔响。
“是，那个，这都好些日子了，我们家地里的庄家都收完了，想着你们这头还是没有信儿，”韩老六舔了下嘴皮又说，“这不是都闲下来了吗，老有媒人到我家打听瑛子，我这也是看看跟宇轩侄子到底八字合不合，合咱们就继续唠，不行我也好给闺女赶紧找婆家，孩子不小了，再拖下去，怕给孩子耽误了。”
韩老六言语间尽是老父亲的关切。
孔地主将茶水放回桌面，看着他感慨道：“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韩大哥还真是慈父，对孩子的婚姻大事费心了。”
韩老六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当父母的，都一样。”
孔地主只给了韩老六一个不冷不热的侧脸，韩老六整个身体都朝他的方向扒在桌边，等了半天孔地主才开口。
不知他刚刚在琢磨什么，只见他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你家韩瑛的八字，我们到十里外的姻缘庙里花高价找大师给算过了。”
“这…大师咋说？”
“老韩大哥，我可跟你实话实说了，人家大师说，瑛子的八字是还不错，就是命带七杀，跟我家宇轩的八字犯冲，缘分薄啊。”
孔地主皱着眉头将话说完，似乎也在替这对年轻人感到怅惘。
韩老六一听这话，没憋住，立刻急了，“骗人呢吧，那大师真这么说的！？”
孔地主瞥向他，冷道：“为了这点事儿，我还能骗你不成。”
韩老六的心顿时凉了大半。看孔地主的态度，他们对待这件婚事是可有可无的，他能轻易放手瑛子，他们家怎么可能叫到手的肥鸭子在眼皮底下飞走。
他呆愣愣地盯着孔文森，那眼神浑浊得像油渍一样，好像是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和挽留，孔地主一只胳膊惬意地搭在扶手上，向后斜仰身子，含笑道：“不过你也别急，人家大师说了，他俩这个煞气是能化解的，只不过价钱贵，我们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给孩子们搭这条红线，今天正巧，老韩大哥就来找我来了。”
韩老六犹犹豫豫地问，“那……大师，说多少钱？”
孔地主一笑：“钱的话好说，只是我们家最担心八字犯冲的问题，其实不瞒你说，我和孩子他娘本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韩老六刚要张口，“但是架不住儿子喜欢，”孔地主稍微坐正，手里那对不知价值几何的核桃转得韩老六眼晕，“我们瞧着，瑛子那孩子，身板还是挺好的，他们两个都年轻，日后真在一起了，多生几个都没问题。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儿子的亲事也是四面八方的人上赶着来攀谈，那咋说，韩大哥你啥想法，要不然你看，再等等？”
韩老六搜肠刮肚，最后挑了句折中的借口，“我的意思是……看孩子的意思。”
他太清楚孔二蛋是实打实地相中韩瑛了。
“瑛子什么意思？”
“她也乐意，她乐意。”韩老六忙道。
“那意思就是，我们这几个做大人的，要棒打鸳鸯了。”孔地主说着说着就似乎是自责一样，笑了几声。
那桌上的热茶已经凉了，韩老六觉得喉咙紧，端起来一口闷了。茶汤漏了一脖子，孔地主撇过脸，看向门外的大水缸。
孔地主说：“这样吧，那就尊重孩子的意思，我先去找大师给韩瑛破一破，这笔钱你先不用考虑，我们孔家来出，如果成了，儿子的聘金也一分不会少。”
今日的情形没有达到韩老六的预期，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连声说谢，孔地主说请他留下来吃完饭，他灰溜溜地拒绝了，如实说今天的佃租拿少了，先欠着，过几日就把剩下的送来。
孔地主慷慨道：“不急不急，这点事儿好说。”
他叫下人把韩老六送出家门，等人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隔墙后面曼步走出一位手指戴满各式戒指，怀抱长毛猫的美丽贵妇。
“他娘，听见了吧，这老小子贼着呢？”孔地主姿态凛然地偏头看着她道。
“咱真要跟他们家结亲家啊？”孔夫人一边爱惜地颠颠怀里的猫，一边往前走，“咱家这条件，城里大把的姑娘随便挑，为啥非得找个村里的野丫头。”
“为啥，模样俊呗，二蛋被鬼迷心窍啦，”他语气宠溺，“这个傻小子，心里头还知道藏人了。”
孔夫人眸光忽然变得忧伤起来，孔二蛋是她高龄产下的宝贝儿子，孔家唯一的香火，从他儿时起全家便爱惜得要命。
“哎…这一转眼啊，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她慢慢走到孔地主身旁，柔声道，“这孩子生出来就跟其他孩子不大一样，脑袋反应慢，永远长不大，日后咱们先走一步，怎么叫人放心得下。”
“所以得给他找个好媳妇，听话的，日后能好好伺候他。”
“结亲这种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情不情的根本不重要，那丫头家里还有两个没娶亲的哥哥，你听韩老六刚刚那没斤两的话，搞不好他哥哥的聘金钱都要从咱们家掏了。”
孔地主又大步回到了刚刚的太师椅上，坐下后，无所谓，“他还敢打这种算盘？这丫头嫁进来，就是给咱孔家生孩子使的，当个妾室就知足了，到时候孩子生几个，二蛋也大了，新鲜劲儿一过，再娶个城里的大户做妻，长什么模样不打紧，能帮得上二蛋就行，到时候这丫头要是敢闹，就给她撵回土房子去。”
这通狠绝的话把孔夫人听得也是一楞。
“这能行吗？”她面露怯色，坐到孔地主对面的椅子上，担忧地说，“到时候韩老六不得把咱家房子给拆了。”
孔地主用手背贴了贴桌上的紫砂茶壶，茶凉透了，他唤下人来把茶壶取走之后。
“你高估他了，他怂得很呢，他那俩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的软肋，敢动咱们家，”他把核桃往桌子上一扔，“哼，我叫他绝后。”
韩瑛走到村口时，远远看见一个慢吞吞的背影在远处晃，借着稀薄的日落，认出来是他爹。
她想都没想，转头扎进了一条小路，想从村子后面的路绕回去，比他爹晚一点到家。
韩老六进了院子，蔡氏正在摘菜，准备做饭。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看他脸色不太好，抻着脖子温声问：“回来了，咋样啊？”
韩老六走到她跟前，那腰上用来扎裤子的布条似乎都要气断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妈的这个孔文森，说孔二蛋和咱家瑛子八字犯冲，要黄了这段亲事呢！”
“八字冲？”
“是，说是找大师算出来的，我估摸是在诓骗我。”韩老六看向蔡氏。
“诶呦，八字冲的话那就是真没缘啊，那咋办啊，”他没想到蔡氏会放弃得这么干脆，“我看，就这么算了吧，再看看别人家。”
“啥就算了！”他忽然扬声斥道：“谁跟你说就这么算了，他们算了，咱们家能就这么算了吗！”
蔡氏被他吼得压低嗓音，“那人家不同意，瑛子也不乐意，这事还咋成啊。”
韩老咬着牙，鼻腔里不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奶奶的，我得想想办法了，还给我摆谱，你看着的，等瑛子嫁过去，我就叫瑛子学着掌家，把他们家家产都攥到手里头，到时候啥都是咱们的！我看他们还牛啥！还有他家那房子，到时候让二蛋给金龙金玉也盖一座，娶十个媳妇都不愁。”
韩老六思来想去，他得想办法从孔二蛋身上下手了，得让他认准了瑛子，让他俩咋都分不开才行！
“你说的倒是容易，”蔡氏漠然往回走，坐到凳子上继续摘菜，“人家能那么听瑛子摆布吗？家业做这么大，还能被个孩子控制住了？”
蔡氏这话说得十分中肯，人家是有钱，但不是傻子。可韩老六现在听不得一点不顺心的话，回头骂了她几句。
正巧这时候韩瑛进院子了。
“你站住，回什么屋，没看见我和你娘啊，不会叫人？”
“你有事？”韩瑛走一半停下，她不想给自己惹不痛快，一看他爹的表情就是要骂人。
“还‘你’有事？你有没有教养，我是你爹！我生你养你，爹都不会叫了！？”
韩瑛实在觉得无言以对，转头就往屋走，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病。”
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因为韩瑛这整个月都不知道抽什么邪风，一直不太爱搭理人，起早就往林子里钻，老是抓不着她，家里的兔皮、蛇皮、狐狸皮晒得越来越多，韩金龙还要去给别人家割麦子赚人工钱，所以就只有韩金玉一个人闲着。
蔡氏把家里一年要吃的粮食留存好，补上佃租，又挑了几袋留作种子，剩下的准备拿到米铺卖了，换点钱留着应急。
韩金玉头一回被委派这个重任，这活儿以前不是韩瑛就是韩金龙来做的。
他觉没怎么睡足，辰时就被叫起来，肩头扛上两布袋米，在他娘的再三嘱咐下没精打采地出了门。
虽说这点儿米分量没多少，但是他身子弱，腰直不起来，人也磨蹭，走走歇歇，好不容易走到米铺，拿着钱从里头出来时，都已经三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韩金玉很少进城，趁天色还早，索性沿街逛游了起来。
沿街的商铺恨不得把摊子摆到道中间，找几个模样和善俊秀的伙计站在门口揽客：
“小兄弟，买这个吗？”“小兄弟，尝尝这个！”“小兄弟，......”
这一声声小兄弟着实蛊惑人，所过之处的店铺好像都瞄准可他这只绵羊，想好好宰一顿。
他知道挣钱不容易，口袋捂得死死的，只是到茶馆外头，听见了说书人在讲故事，挪了两步，终于走不动了。
他找到檐下雨棚角落处的一把竹制躺椅，点了壶茶水，蹭两碟花生、瓜子。
他面朝街道，堂内醒木拍案，咚地一声响，说书先生在茶馆正中央，挽起袖子，讲了千百遍的故事又在口中娓娓道来：“……这一回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出一副火眼金睛的孙大圣，再无邪祟之物敢近其身，这凡世间的妖魔鬼怪，统统逃不过他的法眼……”
藤椅托着身体轻轻摇晃，他舒坦地抬起脖子嘬一口茶，天上风轻云淡，耳边的说书声越来越模糊，渐渐的……
说书先生讲完一回又接了一回。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身形壮实的男子，在他身旁徘徊了半天，驻足，一左一右蹲在两侧观察正在酣睡的韩金玉。
半晌后，他们两个打了个别人看不懂的手势，右边的黑壮男子抬手轻轻摘下韩金玉的眼镜，以测试他到底睡没睡实。
眼镜从脸上无声脱离，韩金玉没醒。
黑壮男子眼神定格在韩金玉腰上坠的钱袋，轻手轻脚地慢慢将它摘下，整个过程躺椅上的人都睡得像只死猪一样，完全没察觉。
得手后，他一扬胳膊，赃物在空中抛出一条弧线，另一侧的同伙双手接住后，毫不迟疑，撒丫子就跑。
那男子低头，面露奸笑，伸手用力拍拍韩金玉的脸颊，啪嚓啪嚓，“诶！兄弟，醒醒！”
韩金玉眉心微微隆起，费了半天劲儿才逐渐拉回意识，从喉咙中慢慢逸出一声敷衍模糊的，“啊……”
他眼睛还没睁开，那人又俯身趴在他耳边大叫道：“你醒醒！”
“嗯……”
“你钱叫人抢走了！”
“……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