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溪山这辈子很少说出后悔两个字，现在的李言升被他紧紧扣在身侧，他却由衷地感到后悔。他曾认为许晓丽和李言升很像，再后来他发现死去的要姚家灵也是长大的李言升所体现的另一面，连死志都一模一样。

“当初在乐游网吧，我看见了一个人。”李言升忽然低下头，双唇颤抖，他尽力将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叙述清楚。

“我从程玉林的包厢出来的时候在角落的机器看见了程鉴水，后来许晓宏去包间找程玉林发生关系......第二天我就看见了她死亡的新闻，然后就被带进了派出所。石平安是个好警察，证据和动机一个不差抓住了许晓宏。我进入报社实习之后曾经向他咨询过案卷，可是案卷里，包括十年前我所了解的......没有一个人提起程鉴水。”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言升道，“宁城公安局的案卷没有那么好压，程鉴水这种关键证人在场都没有记录说明有人动了特权，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怀疑许晓宏是冤案。”

彼时李言升仅仅是怀疑，然而这起案子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没有必要跨过程家人去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前女友”伸冤。

他正真关注的是许晓宏这个人，一个和他处在同等阶级，后天方向却天差地别的混混。

程玉林热衷于在一段感情里处于上位者心态，尽管她面对自己时会把这样的表现收敛起来变得温柔，但大多数人口中，她对许晓宏则完全相反。

在和自己分手之后，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迅速投入了许晓宏的怀抱，并将他当成奴隶随意使唤——这也是石平安认定许晓宏仇杀的动机。

许晓宏成绩极差，高考失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他从没想过大学这回事，早早定了要去南方打工赡养祖母和年幼的妹妹。

这是他在宁城的牵挂。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混混和一个优等生存在区别，他们认为许晓宏是个混混，杀人不会考虑亲人，而我成绩优异，不会拿前途开玩笑。”李言升觉得可笑，“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许晓宏的牵挂就低人一等？他畏罪潜逃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回到家里真的是为了拿许晓丽当人质吗？

这些都不得而知，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许晓丽被有钱人收养并带去了国外。媒体，乃至宁城所有人都认为许晓丽是去享福了，她彻底脱离了贫困的家庭和无望的未来。

在得罪郝耀华后的某一天，荀艺抱着盒子站在他的公寓里，美丽孤高地像只天鹅。

“这是什么？”李言升记得自己问。

那是一只再简单不过的黑色盒子，有点像日料店的便当盒，泛着廉价的光泽。

“便当盒，吃炸猪排剩下的。”荀艺坐下后对他微笑，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装着我爸的骨灰。”

公寓里陡然安静下来，李言升看着那只盒子，没出声。长久以来的工作素养让他有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哪怕知道荀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用担心，我没有精神病。”荀艺抚摸着怀里的便当盒，“我也不会随便拿个刀子捅人，不要做出那种‘稳住她以防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的表情。我来是给你提供素材的。”

李言升心中所想被她一眼看穿。片刻后，他决定以同等方式对待这个女孩，所以他取出了笔记本架在腿上，回答道，“那我要看一看你的素材有没有价值。”

沉闷的下午，两个人和一盒骨灰完成了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流。荀艺是个天马行空的人，她给李言升讲了一个山野精怪的故事。

大抵是远古时期的一个村落，所有人都以农耕为生。村子有一所香火旺盛的道观，里面住着济世的仙人，每年都有人去仙人处授道解惑，如有天赋卓然者，在事成之后由仙人选拔并引至升仙台，自此飞升上界脱离凡胎。

对于一辈子面对庄稼地的村里人来说这是天大的梦想。所以每个人都很认真，也眼红每年被选上的那个幸运儿。他们给幸运儿飞升那天起了一个名字名为“渡仙节”，节日当天，所有人会聚在一起前去观礼朝拜。

飞升时会有五色云气落在幸运儿身边，将他抬升至山顶，一阵仙风过后，他便是凡人再无法企及的神仙。

其中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听了很多年的授道也没有被选上，于是心中生出了对仙人的怨气。在下一次渡仙节到来时，这个庄稼汉自山后悄悄爬上了升仙台，打算和幸运儿一起飞升。

“五色云气升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子轻飘飘的。他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地上的村民不一样了，他是仙人，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荀艺眼中有戏谑，有嘲弄。

她很会讲山野精怪的故事，问道，“你猜他们两个飞升之后看见什么了？”

李言升放下了笔，他看了荀艺那张难掩兴奋的脸一会儿，淡淡道，“夷坚志，南山蟒蛇。”

凡人美梦成真，一朝登仙。五色云气之后却没有什么天庭仙宫，有的只是一只巨大的山洞和蛰伏在山洞里的巨蟒。

一只蟒妖，五色云气是它的吐息。那些村民所羡慕的，成仙的人，则是他的口粮。

“啪啪”荀艺鼓了两下掌，毫不意外，“佩服，不愧是顶级大学出来的人。那你不妨再猜一猜，许晓丽去了哪里？”

李言升压根不用猜，在这一刻他们的思维有了微妙的共鸣。荀东来的葬礼刚过去，女孩抱着父亲黑白照片的影像第一次面世就引发了一些讨论。荀东来的尸体火化后埋在辽市数百万买下的风水宝地，接受香火供奉。

现在荀艺说荀东来的骨灰在她怀里，在一只油腻腻的便当盒子里。

“荀东来墓地里埋的是许晓丽。”李言升平静地开口，“有条件做这种事的只有你，对吗？”

荀艺没有否认，她在李言升的公寓里像个孩子那样摆动着双腿，微笑着眯起眼。

“她的命太差了。荀东来那个墓地风水师说‘明堂开阔，庇荫后世’，虽然是迷信，但我想......她下辈子会好过一点吧。”

酒店里，李言升低着头，双手撑在额头上，语调微微颤抖。

“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郝耀华如果不下狠手弄死我，我就继续留在北京好好做个人。如果我真的被暗箱，我也必须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所以答应了她的计划。”

程溪山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和十年前放马亭江边一样，像是交换了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

“你三叔一家答应许晓宏，如果他认罪。他的奶奶和他的妹妹都会得到最好的安置。尤其是她的妹妹许晓丽，会被财团收养从此变成真正的大小姐......当年的领养手续齐全，身份明确，连警方都挑不出错误。然而领养证明就跟五彩云气一样，是妖怪吃人前的预兆，她被带到辽市糟践，杀了荀东来后选择了自杀。滨濠晚宴上的慈善名流们，都对十年前的事情心知肚明，但他们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甚至连他们也是那对领养夫妇的‘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