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外，张府。

思盈拎着两包烧鹅推门而入——今日芙蓉楼推出新菜式，好多人排队，她便也去凑了个热闹，打算买来让二小姐和姑爷也尝尝。

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人都去哪了？

她走到石桌旁，刚将食物放下，便见桌子上有一本书摊开——低头望去，二小姐怎么也看起这洛水情缘？

思盈早已将这书翻来覆去，熟记于心，可这会儿翻开二小姐这本洛水情缘，却见原先她读到的地方，被人续写了篇幅。

什么时候洛水情缘有了后续？要知道这书虽然广受好评，却也是个悲剧，有日天降大雨，竟是荒唐地将府里的人都淹没。

思盈坐在石凳上，挺直腰板，开始续看这离奇故事。

龄玉发现蒋瑞似乎成了书里的人物，他以好友身份接近唐闻生，将女子温和的性格大改，让她变成一个泼辣又有心计的女人。唐府里没有人发现女子前后性格迥然不同，因为蒋瑞是作者，他可以操纵所有人的思绪，包括那位唐闻生。

唐闻生浑浑沌沌，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可又不记得了，每日眼里只有那一身红衣的蒋瑞，和他混迹于各大酒楼食坊。

他很喜欢和蒋瑞在一起，觉得对方好像摸透了自己，能知道他所有隐晦、难于告诉他人的想法，也能包容自己。

可是.....

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

这日，唐闻生的兄长从边境回来，见到了住在府里的女子。他一眼相中对方，开口便和唐老爷说，自己要娶她。

当时唐闻生和蒋瑞也在，府中众人早忘记唐闻生和女子那段情，敷衍地询问女子一声，见她没有不情愿，便定了个日子，广发喜帖。

唐闻生和蒋瑞回到房中，前者发现后者今日似乎心情特别好，贴过去问，怎么了。

蒋瑞道，没什么，只是嫁衣被送过来后，他也想去看一看。

这不是什么难事，唐闻生一口应下了。

“他也想嫁给唐闻生？”龄玉站在房中，躲在张肃的身后。她前边刚看完唐闻生与女子亲昵，现在又要看他和一男子贪欢，心中有些缓不过来，皱着眉问，“唐闻生到底爱谁？蒋瑞对她来说，是好友还是爱人？”

“他爱谁不重要，只是个话本子里的虚假人物，”张肃没兴趣研究别人的感情。

“但我觉得对蒋瑞来说，他就是真实的人啊....”

一直活在虚幻里，真的好吗？

唐闻生和蒋瑞看着女子与兄长拜堂完毕，于众人的道贺声中进入洞房。宴会散了后，蒋瑞把唐闻生拉进房，让他在屏风后稍等片刻，然后穿着一身新娘的嫁衣，款款而出。

唐闻生惊讶，“你这是....”

“好看吗，”蒋瑞沉浸在欢喜中，仿佛今夜大婚的是他一般，往床上一坐，倒在唐闻生肩上，“如果我也能和你成婚，该多好？”

“可、可我们都是男子啊？”唐闻生大为不解。

“男子怎么了，只要真心相爱，无所畏惧。”

“可是.....”

唐闻生眼神闪烁，明明他和对方在一起很舒服，但为什么心里会感到不安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失控，什么人被他遗忘。

“没有可是，”蒋瑞从他身上起来，森然问，“你爱我，不是吗？既有真心，又为何会有顾虑。还是说，你之后仍想娶妻生子？”

这话一落，唐闻生心里便禁不住地发颤，他看着蒋瑞，觉得对方好像面目狰狞起来，起身望见外面电闪雷鸣，道，“每个男人不都要娶妻吗？特别是你我这种高门子弟.....”

“娶多少个才够？有一个真心人不够，还妄图第二个？你们都是这样贪得无厌吗？！”

那一刻，蒋瑞想起自己荒唐的父亲，想到那自囚于室、自怨自哀的母亲。

唐闻生不是自己创造的人物吗，对方该一心一意爱着自己，不去想娶妻生子的事，到底是哪里错了？

雷鸣声下，影影灼灼的房间里，蒋瑞一身嫁衣，坐在床边凝视那位他爱的男子，“唐闻生，你没资格拥有这种愿望。”

唐闻生后退一步。

便见蒋瑞赤脚走来，每踩一步，便有一道雷落下，外面磅礴大雨，怕是百年来都没下过那么大一场雨。“我才是唐府的公子，你只是我儿时捡来的一个人，与我一同长大，是我的玩伴。你在与我朝夕相处中，对我产生感情....”

当着唐闻生的面，蒋瑞以口述的方式，改写他的一生。

“不....你在胡说什么....”唐闻生一面摇头，一面模糊了记忆。

“你对我思慕已久，偷偷在心里许下要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却不知我也对你抱有这种想法。”

蒋瑞不愧是写故事的人，龄玉在旁听着，虽觉得匪夷所思，但也暗叹他竟能在这么多时间内构造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当真是操控着笔下人物的人生呀。

蒋瑞说到最后，唐闻生眼里已没有半点惊慌，盈满了对他的爱，伸手一勾他的手，将那穿着红嫁衣的蒋瑞拉入怀中，眼里绵绵情意。

不觉得荒谬吗，龄玉摇头，瞥了眼旁边的张肃——早已是倚靠在床边昏昏欲睡。而余灯影和李重九二人，也是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等蒋瑞编完故事，这时，他们所在的场景一换，竟是到了大雨磅礴的室外。

张肃“啧”了一声，变出一把大伞，将他和龄玉遮住，顺便也丢给李重九和余灯影两把伞。

还算有点良心，李师傅在心里道。

三丈外，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河。

蒋瑞和唐闻生站在旁边。

龄玉瞳孔一缩，猛地想起蒋瑞的死。不对，他刚刚不是已经编了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了吗？他会和唐闻生搬出唐府，在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至死都爱着彼此。

然——“双仙红月亭终究是蒋瑞心里的一根刺，”张肃在耳边道，“他还是觉得郑月仙和王世玄不能双双殉情，很可惜。”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朦胧雨帘下，龄玉看到蒋瑞似乎笑了笑，偏头看了眼川流不息的河水，“你真的爱我吗？”

唐闻生已是眼里只有他一人，“我只爱你。”

“好。”

水花溅开，河里落下两人。

龄玉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在下一瞬看到二人被河水吞噬，再无影踪。蒋瑞用自己的命，全了他在双仙红月亭里的遗憾。

“我知你对我的爱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可不要紧，最后我也利用你，全了我心中一个愿望。”

唐闻生真的不爱他吗？龄玉望向张肃，没有开口，但或许对方知道她心中所想。

“谁知道爱不爱呢，他爱那女子，是因为蒋瑞的剧本里说他要爱她，而他最后钟情的人变成蒋瑞，也只是作者要他这样。真真假假，或许他动了几分情，但归根到底，都只是一本书里的人物。”

“对我而言，只是唐闻生这三个字。”

张肃向来无情，说完这句话后便见怀里一空，龄玉不见了。

****

宫里，紫徽殿。

监正大人难得不在案桌上伏首，而是出现在他的寝室里，睡得安稳。

侍从从阴间回来，休息了一日，身子已是大好，如今守在监正的房门外，心里暗暗惊奇——他在对方身边待了两年，鲜少见到监正回房就寝，对方大都伏在紫徽殿的案桌上，度过寂寥长夜。

然今日监正大人不仅回了房，似乎还状态异常，在紫徽殿里踱步，又跑到外面那儿看星辰，等到子夜后便立刻回房。

侍从在门外听了一会，发觉大人好像走进去后便没了声响，是直接上床睡了？

房中，张孚陵平躺在床上，呼吸沉稳，与其说是在睡觉，更像是冥想。

他的手指捏在一起，隐隐透出些许紧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洛水情缘的幻境里，龄玉才看到那蒋瑞与唐闻生殉情，自己便也坠到冰凉河水里。

这一变故来的突然，她好似骤然间便到了河底，抬头往上望去，河水非常平静，全然没有外头的磅礴。

她胡乱挥舞手脚，往上游了一会后实在憋不住气，张开嘴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能在河里呼吸。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实际上不在水里？一切都是幻觉？

可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微弱的光从上方照落下来，什么都没有，这到底是哪？

张肃不是说好要护着她的吗，怎么一晃神他们又走散了？龄玉心里生出一股气，对方可是她的小狗呀，怎么能总是把自己弄丢了呢。

太安静了，模糊不清的河水里，感觉不到时间。

她会在这儿待多久？张肃能找到自己吗？

余灯影之前说过，张肃在六岁那年，曾于宫中坠湖。

当时他是什么感觉？龄玉胡思乱想，据说他坠湖后便会说话了，但人却痴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