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记得张肃出事那日是正月十六，因为五日后，自己便和张孚陵相识了。
那年她七岁，还未毁容，虽然在万府不受宠，但思盈总会给她拿来一些别人不要的衣裳，剪裁一番，把小龄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那时候也不爱穿白色，把自己弄得像街边卖的瓷娃娃一样，各种颜色都往身上凑。
万府的人不待见小龄玉，她便每日都往外跑，仗着身量小，藏到别人运菜用的马车里。思盈先到外面，而后小龄玉再找准时机从里溜出来，百事不灵。
今儿她躲到这马车里，用布盖住自己，忽地“咦”了一声，屁股似乎被什么扎到，有些疼。
什么呀，小龄玉摸着自己的屁股，揪出一个小刺球。万家的人没送她去学堂，小龄玉自己偷摸着学习，或许也没什么进展，这会儿凝视这个小刺球，好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小姐，你今日怎么那么慢啊，”外面，思盈见她从马车上下来，上前将她拉住，拐进一个冷清的巷子，“怎么了？手上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在马车上发现的，”小龄玉递过去。
思盈看了一会，“哦，是板栗！”
“板栗？”
“是一种果子，现在是秋季，板栗最多的时候，或许方才是有人将一筐子板栗送到府上去了。”
“没吃过，好吃吗？”龄玉好奇道。
她比思盈要矮一点，因而踮起脚尖往对方跟前凑，盯着那个小小的板栗果子。
“小姐要吃吗？我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种板栗的树林，我们去那儿看看？”思盈提起。
小龄玉坏笑起来，“平时我说要出去玩，你都阻拦着我吗，今日怎么还主动提议？”
“因为小姐没吃过呀，”思盈牵起小龄玉的手，“板栗是个很普通的东西，小姐不能没尝过，也不能再在旁人面前露出刚刚那种样子。”
思盈和龄玉同年，按月份算的话，还要比龄玉小几个月，但两人在平时间的相处里，却是龄玉被思盈照顾着。
“知道了，”小龄玉哪里不知道思盈的心思，甜甜应了声，和她一同来到这板栗树林里。
原来板栗真是结在树上的，一个个手掌心大的绿色刺球，挂满高枝。主仆二人看得心动，想要趁林主不在偷几个果子回去，可两人只是六七岁的小孩，如何能拿到那高处的果子呢？
小龄玉摇晃几下树干，没掉下来，又捡起一截树枝，往上扔去，还没有树的一半高，便掉下来了。
“我去四周看看有没有石头，”思盈道。
“好啊，”小龄玉看着她跑开，笑眯眯地待在原地，见婢女彻底不见后，立即挽起衣袖——爬树！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但思盈对方说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每次她想这么做都会教训她。不过今日——小龄玉没了管束，兴奋地跳上树干，开始她的冒险。
一开始很顺利，她像皮猴似的三下五窜，来到一处高枝，左手抓着主树干，右手掰断一根树枝，往前顶了顶——“板栗还真掉下去了！”
小龄玉愈发开心，不自觉地身子往外靠去。
这时，底下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思盈回来了，本能道，“没、没呀！”
说着，右手还动了几下，挑落一个板栗，不偏不倚地落到底下人那儿，被他侧身躲开，“是来偷板栗的毛贼？”
这般说话，原来不是思盈，小龄玉细望过去，是个穿白衣的男孩，看不清面容，但感觉挺高高在上的。
于是心里对这人的印象变差了，她斥道，“谁是毛贼，我才不是！你别瞎冤枉人。”
“今日这片树林被我家包了，没有人能进来，我没见过你，你不是贼是什么。”
嗬，还真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小龄玉道，“你看到我偷东西了吗？我只是把板栗打下去，又没放到口袋里。”
“你不还在树上吗，贪得无厌的小毛贼。”
“你怎么还骂人！”小龄玉虽是读书少，但也听出这公子哥在斥责自己，立即双眼湿润，“我....我哪有偷.....你们都吃过板栗，我还没吃过，想尝一个不可以吗？”
她想到自己在万家的心酸日子，越想越难过，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也不知底下男孩是不是看到了，道，“我没说要告发你。”
“那我能带一个回家吗？”
“可以。”
“想多带几个。”
男孩无奈，昂着头道，“你别说话了，快下来。”
“哦....”
小龄玉吸吸鼻子，正准备从树上下来，却又一哆嗦，抱着树干道，“我、我不敢！”
男孩抬眉，“你都爬上去了，怎么还不敢下来。”
“这会儿看着底下，好高啊.....”
“不怕，没有很高，掉下来也不疼。”
“你怎么说话的.....”
“快点，一会儿我家人就来了。”
这男孩竟是在关心她吗，小龄玉心里一软，嘟囔，“可我还是怕呀....”
这时，思盈跑来了，见到树上的二小姐，跺着脚道，“小姐，谁让你爬树呀！我都找到架子了！”
男孩偏头望去——原来上方大大咧咧，看起来没什么家教的女孩，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小龄玉道，“我害怕.....”
“那我把架子搬过来，你顺着爬下来啊，”思盈说着，又跑开了。
“哦，”小龄玉点着头，却见到眼前有条食指长的毛毛虫正蠕动着往上爬。
“啊——”她尖叫，手忙脚乱地想避开，却又踩空，整个人从树上掉落！
双眼紧闭，发觉后背不怎么疼。可她分明记得那板栗树下，是一片硬草地呀！直起身子，小龄玉惊诧地发现自己现在哪里是板栗树下，稳稳坐在几丈外的草堆里了。
一个极其英俊的男孩低头探来，蹲在她身边道，“我说不疼吧？”
于是有些孽缘，便在这时结下。
初次见面，她没敢问他姓名，直到又一次在街上碰到对方，尾随对方回家，才知他姓张。之后又刻意制造几次偶遇，才得知他的名字。
张孚陵。
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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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底下，龄玉长叹一声，怎么又想起之前的事了，她和张孚陵的相识分明和现在情形没一点联系。
殊不知几丈外，有一人隐去身形，专注地看着她。
是监正大人。
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是得以和龄玉出现在这河底下。
还记得他曾说自己在蒋瑞身上种了点东西吗？那是一个因缘果，用张孚陵的血液孕育而成，虽被暂时种在蒋瑞身上，但只要因缘果感应到和宿主有着缘分最深的人，就会将对方拉过来——随着蒋瑞一同坠入河中。
实际上，蒋瑞会有执念，也是受监正引导。
他已身死三十年，还不足以有强大的力量在郊外建一个大家都肉眼可见的府邸，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两个幻境，将龄玉和张肃都分别放到里面。
坦白说，这一切都有监正大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最开始，侍从在宫里撞见的那个红衣男子，便是蒋瑞。那会儿他正被监正引导着从混沌中醒来，迷迷糊糊中靠着本能，去寻他的洛水情缘与双仙红月亭。
此时，张孚陵站在水里，看着半丈外的女子，三年了，他已经这么久没看到她了。
谁能想到监正大人费尽心思做这么多，只是为了现在得以见万龄玉一面呢？
他知道张肃不想让他见她，万龄玉也不想见自己，所以偷偷摸摸藏起自己这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躲在暗处，偷窥他心里的那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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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李重九和余灯影眼睁睁看着万龄玉从张肃身边消失，正欲去寻，却听到张肃说，“你们去找山花戏台的人，这里我来处理。”
“好，”那二人没有一点犹豫，离开了。
他们知道张肃的能耐。
而张肃，在这倾盆大雨中收起伞，走到河边，一跃而下。
湖蓝色的水里，掀起一个巨大的水花，水底下是幽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张肃自六岁落水那年便再没靠近过水，他不该出现在这儿，水会对他的身体产生影响。
可事到如今，张肃又怎会不知这一切都是张孚陵做的？他早知道蒋瑞身上有因缘果，却又对自己过分自信，不将这放在心上。
因而，因而再一次让自己夫人消失在眼前。
昏暗水底，茫茫一片，张肃四处张望，身上法术失灵似的使不出来，正当焦躁之际，忽见数十丈外，出现一个银白色的人影。
他一晃神，定睛望去，眉梢一喜，是小玉！
于是往那儿游，揽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
“张肃，”龄玉竟也是清醒的，在他耳边低唤。
“我来了，我来了.....”明明她是那个被迫落水的人，张肃却比她要紧张万倍，龄玉第一次见自己夫君这般惊慌，抱着自己的身子都在发抖。
明明他是那样骄傲又从容的人呀？
龄玉抬手轻拍小狗的背，“好了，不是找到我了吗。”
“我食言了，说好不会再把你弄丢的，第四次了.....”
“不是才两次吗，”龄玉以为他说错了，“知道怎么上去吗？”
“嗯。”
张肃从发冠上取下一枝细钗，手心一扎，血从手指里冒出，倚靠这滴血，他短暂地有了法力，带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