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幻境，蒋府在背后消散，走在回程的路上。

此时已半夜，郊外黑乎乎的有些阴森，但两人已见过许多离奇怪事，这会儿倒不害怕，只觉得有些冷。

龄玉看着自己和张肃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见他被扎破的手指迟迟未痊愈，皱着眉问，“你还好吗？”

张肃点头。

“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很白，体温....”龄玉摸了摸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不要紧。”

“你是不是不能碰水，”他有心隐瞒，无奈夫人一颗玲珑心，一语道破。

但张肃还是摇头了，他现在很难受，倚靠在龄玉身上大口呼气，“别问了。”

“不问怎么行，”龄玉算着从这儿走回家的步程，“估计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到城门口，能撑住吗？之后我们再坐马车回去。”

“怎么不能，我可是要保护小玉的人，”张肃虽是这样说，却从未在她面前如此虚弱，低声问，“这么晚了，会有马车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龄玉看着他那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伸手想要拂开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湿发，却又定住，心神慌张之际，张小狗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手。

“怎么了？”他问。

“没事，”龄玉摸摸他的额头。

两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城，街上空荡无人，还真被张肃说中了，没有马车。

“我背你回去，”龄玉从小吃惯苦头，袖子一挽，拍拍自己的肩，“我可以的，你上来吧。”

她这般模样，张肃一下笑了，亲昵地蹭着龄玉，“好开心啊你这样说，但小玉，我没虚弱到要你受累的程度。”

“从这儿走不远，我不会累的。”

“不行。”

“那你靠着我，”龄玉说着，便想搀扶着他回去。

两人先前在幻境里有条不絮，这会儿回到凡间，倒是狼狈起来。张肃摇头，手指凭空在左臂上划了一下，身上便又多出血痕，龄玉惊讶，刚要开口，已是和他回到张家。

成婚后，张小公子第一次躺回自己床上，龄玉站在床边，想帮他把外衣脱下，又猛然一顿，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推了推张小狗的肩，“你把衣服脱了！”

语气有点凶，颇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张肃哪里不知她刚想做什么，忍着笑问，“小玉不帮我吗？我没力气。”

“这会儿又装柔弱了？”龄玉怒视过去。

便见小狗抬起还在流血的手臂，一双妙目水汪汪的，故意不回话，要她对自己这伤胡思乱想。

龄玉转身去拿药箱，“你这伤为什么会好不了？”

“沾水了呀。”

“为什么水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和之前的坠湖有关吗。”

张肃点头。

“那次是意外....还是人为？”

张肃不说话，但脸色阴沉了些。

他伸出手臂，理直气壮的让夫人为自己包扎，龄玉看到那皮开肉绽的伤便道，“止不了血该怎么办，不行，我得去找大夫！你在这儿等着，我.....”

她边说边起身，张肃拉住她，“明早再去也行，不急这一会。”

这怎么能等？龄玉挣开他的束缚，可张肃在这时却又道，“小玉好关心我呀，就这么担心我的伤吗？”

他真是摸透了自己夫人的心思——龄玉一怔，凝视自己和小狗交握的手，此时房间里婚事所贴的红纸还没被撕去，仿佛故意般提醒着她和对方的关系。

她口干舌燥地偏过头，“你....别胡说。”

“小玉留下吧，大夫明早去找就行，”张肃声音弱了下来，“我好累，不折腾了。”

说着便身子一软，倒在被褥里。

这头上发冠还没被取下呢，龄玉站在一旁，俯身就要为他摘下，可又想起新婚那夜，自己也是这样帮他的。可如今成婚也有半个月了，龄玉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张肃经历过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二人虽不至于是共患难，但她对张肃的感情却也从陌生、抗拒，变成了信任和依赖。

此时细想，龄玉都觉得张小狗是不是故意的，知道她碰到这些怪事会不知所措，促使她去依靠他，和他产生.....

拽着小狗头发的右手猛地往回一缩——龄玉睁大双眼，看到张肃被自己惊扰，却也没往旁边躲，甚至还蹭了蹭她的手指。

要命啊......龄玉的心一下便软下来，脱口道，“你是不是醒着的呀？”

然房中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声音。

忽略心里乱糟糟的情绪，龄玉取下他的发冠，拿在手里，仿佛是块铁似的丢到桌上，来到房门口想要逃离这地方，又不凑巧地想起小狗说过的话。

他让她留下。

罢了，就依他一次吧。

于是今夜这打地铺的人，便又成了龄玉。

****

隔日思盈一大早便来敲房门，昨日她在桃树下看完一整本洛水情缘，心里头实在是又惊又疑，然苦等到半夜都不见二小姐回来，今日迫不及待地起来，要和龄玉说这书中古怪。

“二小姐？”

门很快被拉开一条缝，龄玉闪身出来，“和我去医馆。”

“怎么了？”

“张肃病了，得去找大夫。”

龄玉拉着她往外走，思盈惊问，“好端端怎么病了？昨日你们去哪了，我在府里等到子夜都没见你们回来。”

“去蒋府了。”

“蒋府？”这话一出，思盈便拿出怀里的洛水情缘，指着那书道，“小姐，你知道这书里也有个角色姓蒋吗，好奇怪啊，这书里写的和我之前看的完全不一样，后面忽然就多出一个叫蒋瑞的人，而且...而且唐闻生还喜欢上他了！两人最后竟还....”

她一面说一面翻到最后一页，自证似的送到龄玉面前，龄玉自知失言，刚要糊弄过去，便见底下她递过来的书上，一个字都没有。

“怎、怎么会不见了？！”思盈快速翻看整本书，发现不光最后一页，一整本洛水情缘都是空白的。

龄玉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蒋瑞心愿已了，记录着他故事的书也一并消失。站在府门外等马车过来，她凝视着思盈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昨夜之事历历在目。

——到头来，还是有一人，在现世里看到了蒋瑞想写的故事。他所想创作的双仙红月亭，在三十年后被一位女子看到了。

心中起伏，龄玉忍不住问，“你觉得唐闻生爱蒋瑞吗？”

“小姐也看了这本洛水情缘吗，我还以为昨日是我做的梦呢，这书怎么莫名其妙就没了内容......”

思盈一顿，“你问唐闻生爱不爱蒋瑞，不爱吧，如果爱他，又为什么还想娶别人呢。”

“所以他到最后，都得不到自己追求的感情吗。”

“一生一世的爱情，哪有那么容易找呀。”

这时马车来了，思盈伺候着龄玉上车，续道，“在推崇男子要三妻四妾的朝代，妄想对方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他们二人还都是同性，怎么可能。”

龄玉倚靠在车窗边，“我以为你喜欢看这种话本子，也希望自己能拥有那样的爱情。”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痴情人了，谁想要自己的心上人去碰别的女子呀，可是....”思盈坐在龄玉身边，“我们没有选择。”

她从小便和龄玉一同读书识字，去学堂偷偷听课，在柴房里挑灯夜读。作为一个本不该具有才识的婢女，思盈的身份和经历让她变得格外通透。

如此一来，龄玉便想起自己当初是被万家强迫才嫁给张肃的。她那会儿在大红花轿里，非但没有新娘子要出嫁的喜悦，还觉得自己像货物一样，被卖到张家。

于是禁不住叹了一声气，听到思盈问，“小姐还要去找大夫吗？”

她疑惑回头。

“你喜欢张二公子吗？”便听到思盈换了个对张肃的称呼，“他不是你想嫁的那个人，既然如此，他生病了你也可以不理会，不去找大夫的。”

龄玉讶然。

“我听说新婚第二日张家长辈还给你下马威了是不是？小姐，我们完全不用跑这一趟，张二公子有他的乳母、师傅，还有府里一众下人，他们都可以为他去找大夫。”

思盈这话是心疼龄玉，觉得对方不用那么好心为一个间接埋葬自己后半生的人做这种事。可龄玉听着，又理解成了——原来我这么关心张肃吗？

她想起对方昨夜说过的话，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攥成拳，“我....”

奈话没说完，这时，马车忽然停下——原来是已经抵达医馆。

走进去，思盈和柜台前的人说明来意，对方看她粗布麻衣，觉得这穷姑娘哪有银子请大夫，还要到府上去，根本不想搭理。于是龄玉走上去说明身份，对方抬眉，“张家的少夫人？”

她点头。

伙计仍是不信，龄玉戴着面纱，他左瞧右探，看不清面容，旁边走过的一人说，“前段时间张家不是办过一次婚宴吗？我还去吃了，是那个傻子和万家.....”

声音戛然而止，龄玉并不作表态，只冷声问伙计，“你这儿到底有没有大夫？！”

这么多年，她受过太多恶意，虽然还是没有习惯，但这会儿比起去介怀别人说的话，家里生病的张肃要更重要。

伙计一哆嗦，“有！现在给您去找。”

不一会儿，龄玉便带着大夫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一刻钟后，三人回到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