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信上连自己的地址也没留,怎可能收到家里的回信。
心中有些酸楚泛起。
但转而又有些开心。程铁志收到回信,至少说明从此地往外寄信是畅通的。那么,养父母和念柔,应该早已收到她的信,放心下来了吧?
次日,萧红玉起得更早。她心知马上又要打下一场仗,不抓紧学的话,恐怕又要重复上次步行护卫将军的囧境。
到骑兵营时,阿铎还在漱口。他看见萧红玉,失笑道:“这人可是走火入魔了!”
萧红玉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昨晚攒下的两个馒头,递给他一个,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走,别吃早饭了。”
阿铎目瞪口呆,拿她没办法,转身抄上两柄长枪,口里叼着馒头,和她一起往练马场去。
到了地方,他递给萧红玉一柄枪,边啃馒头边说:“回头再牵马。先把昨天教你的练练。”
萧红玉本就空手练了半天,早就犯瘾,现在拿了枪,半点不含糊,按照昨天学的动作要领,一板一眼练了一遍。
“你还真是……”阿铎很惊讶,三两口把嘴里的馒头嚼嚼吞下去,“可造之才。”
又让她练了几遍,阿铎抄起自己那柄长枪,边说边给萧红玉示范。
“枪法自古有攻敌要害的口诀,所谓一扎眉攒二扎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颈左右分。但咱们在战场上,敌人穿着厚甲重盔,少不得要做些改动。你单记得四处,哪处便宜就瞄准哪处。一取面门,二刺咽喉,三攻脖颈,四扎脚面。”
萧红玉跟着比划了一会儿,阿铎就提出两人对练。
两人对面站定,摆开架势,就要对刺。起先萧红玉还很有些束手束脚,刀枪无眼,唯恐一个不小心刺伤了阿铎。不过几招下来,就知道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那柄长枪在阿铎手中,就像长了眼睛的游龙一般,她的枪还没到,阿铎早已轻轻一拨,就将她的枪弹出老远,差点脱手。有时分明看着枪已近他身前,他用力一压,萧红玉的枪便直往下坠,挣扎不得。
而他变守为攻时,萧红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的枪尖精准地杀到面门、咽喉、脖颈、脚面四处要害,将将停留在一寸开外,吓得萧红玉不敢动弹,冷汗直流。
萧红玉羡慕不已,越练越兴奋,越练越精神,不停地抓住阿铎对练。
阿铎第六次提出休息一会儿时,萧红玉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嘴里却还不肯轻饶了他:“你一条壮汉,怎地比我还怕累?”
“看把你能的。我就是再连耍三天也不累。”阿铎表情复杂,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这会儿兴奋不觉得,这种对练比昨天光练把式强度大得多,等明天你手抬不起来,就知道我是为你了。”
萧红玉心里热乎乎的。阿铎又帮她对付了赵麻子,又教她骑马练枪法,还事无巨细想得周到,果如程铁志所说,他是个极其护犊子的人。只要他认可了一个人,便掏心掏肺地对那个人好。
“你帮我这么多,我该怎么谢你才好。”萧红玉边擦汗边说,有些嬉皮笑脸,“你有没有要写的家书啥的?我给你写!给你写一百封!怎么样?”
阿铎拍了她后脑勺一下,差点把她的头盔打歪,没好气地说:“就你识字!我要是有的写,不会自己写!”
萧红玉大为诧异:“你读过书啊?”阿铎虽然很聪明又武力过人,但他与旺儿相熟,又与赵麻子那样的地痞屡屡过招,她想当然地以为,他和程铁志应该差不多,出身贫困,没有读书的机会。
阿铎哼哼一声,不接她的茬。他转身朝马厩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你再歇会儿。我去牵马。”
萧红玉杵在原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有些尴尬。
她本就聪颖细心,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阿铎的态度和话语中,都有些微妙的伤感。“我要是有的写,不会自己写”,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家人?
也是。不然他怎么会和旺儿相熟呢。听旺儿的意思,“阿铎哥”似乎是原来他们那片乞儿的头头。因为特别能打架,才护住乞儿们不被赵麻子等地痞欺侮。
想通这些关节,萧红玉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阿铎对她这么好,她却戳了人家的伤疤!
阿铎牵着两匹马回来时,萧红玉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面色如常。萧红玉也假装什么都没说过,接过缰绳,一手持枪,翻身上马。
骑在马背上练枪法,果然比在平地上又要难上很多。萧红玉又要顾着驾驭马匹,又要顾着操控手中的长枪,颇手忙脚乱了一阵。
幸好阿铎丝毫不乱,不断提醒。“紧紧绳!”“身体重心往右倒!”“枪拿高点!”“这里不要用压,用拨!”
好一会儿过去,萧红玉才渐渐适应,心中似有领悟,手上也自如了一些。她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枪尖一点上,不断地或拨或压,或盖或刺。
汗水不断滴落在马场上,与飞扬的尘土一起,仿佛是她不断蓬勃而生的希望。
直到盔甲被阳光晒得滚烫,就连头顶都感到一片焦灼之时,才结束训练。日头已经过了正中,微向西去。
阿铎不声不响地牵着马匹在前面走。
虽然训练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投入,但此刻萧红玉却明显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和阿铎一天比一天更熟稔,往常这时候,都是边互相斗嘴边一路走回去的。
萧红玉十分自责。没有家人的孤独和哀痛,她刻骨铭心,又岂能不感同身受。何况,她尚有养父母和妹妹给的温暖,而阿铎,似乎是乞讨度日才艰难长大。
“那个……”她心中情绪翻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对不起。”
阿铎停下来,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先微微上抬,又往下重重一沉,似乎是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等她走到与他平齐,阿铎不在意般说:“没事。和你无关。”
他的睫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嘴角也有些向下,脸上竟有一种从没见过的萧索感。与平时飞扬跋扈的刺头儿模样大相径庭。
萧红玉看得心中难受,恨不得告诉他自己的惨况,来给他一点安慰,却又终究有些顾虑,只好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少家人去世了。乱世之中,都是飘萍一般。”
阿铎叹一声气,低低地说:“是啊,飘萍一般。只希望他们都还在吧,唉。”
萧红玉闻言,心下略松,原来不是和她一样。
“你的家人……是找不到了?”她踌躇着问。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往下问倒显得刻意了。
阿铎点了点头:“我找了多少年,多少地方。估计这辈子也找不到了。”
“那你……是和旺儿一样长大的?”萧红玉问。她对阿铎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这世界,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幸。
“可不呗。我从小就流落街头,一边找,一边到处讨饭长大的。”阿铎说着,撇撇嘴,又有些满不在乎起来,“我这样都能长大,他们应该也没事。只要各自都好,也行吧。”
萧红玉心中感慨万千。难怪阿铎长成这样的性格。她可是亲眼见过旺儿是怎么被地痞欺负的。阿铎但凡好欺负一点,也决然长不成人。
“那你找了这么些年,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么?”萧红玉不禁问。
阿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
他神情落寞,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是一路顺着方向找的。可是一直找到了终点,也还是没找到。”
“他们叫什么名字?等仗打完了,我帮你一起找!”萧红玉满腔热血地问。
阿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萧红玉也跟着停下脚步。
他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感动,有些希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饱经挫折后的深深失落和无奈。
萧红玉热忱地说:“既然还活着,只要找下去,哪有找不到的道理?我们一起找,总比你一个人力量大些!”
望着萧红玉亮晶晶的眼睛,阿铎犹豫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你说的道理我也知道。只是……他们多半已改名易姓了,所以……”
这件事,他从没对任何人说到这样的地步。即使是每天跟在他屁股后的那群乞儿朋友,他也一个字没透露。
但萧宏昱这个人和别人好像有些不同。他不自量力,又认死理,但奇怪的是,他想做的事,明明看着不可能,经过他的一番折腾,最后还真能做个七七八八。
这句“只要找下去,哪有找不到的道理”,仿佛漆黑寒夜里的一朵小火苗,在他原本已几近放弃的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萧红玉听他这么说,眼眸也暗了一瞬,略一沉吟,又振奋道:“先别管名字的事。除了名字,不是还有年龄长相什么的吗。你先告诉我,你要找的是几口人,多大岁数,原来长什么模样。等打完仗,我帮你处处留心,总能找到的!”
她心中暗暗想着,若是她立下军功,真的如愿进了朝堂,帮阿铎找到家人,应当比她自己要做的事还简单些呢。不管做不做得成,总之先做了再说。
她的盲目信心很有感染力。阿铎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和表情,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好像这件事手到擒来一样。
他略有些踌躇,一咬牙,道:“三口人,按现在的年龄算,应当是一个老汉,一个老太,还有一个姑娘,比咱们略小两三岁。模样嘛,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他虽盼着找到,心下却终究有顾虑,只模模糊糊地透露了些信息。
可是萧红玉不是别人。她有相似的经历,故而格外敏感。阿铎这么语焉不详,她当下心里便明白,一定是有不好说得十分清楚的情由了。再往下问,便是强人所难了。
但光凭这么含糊的信息,符合的人多了去了。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她思索着,问道:“你说改名易姓,自然指的是大名。既然有个姑娘,家里唤的闺名,总没有改的必要吧?”她话音刚落,又马上补充道,“女儿家的闺名,你若不肯说,也没事。咱们找别的办法。”
她这么补充,一方面因为已明白阿铎谨慎,不愿阿铎为难,另一方面,她自己在阿铎眼中是个男子,探听他家姑娘闺名,确也不太合宜,怕阿铎感觉冒犯。
阿铎果然不肯说。他摇摇头:“本就是没希望的事。算了,不提它。”
便牵起马又朝前走去。
萧红玉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怕一会儿忘了这些信息,心中将他所说的话整理在一起,用心暗记。将来,她定要帮阿铎找到家人。
电光火石间,一个离奇的念头闪现。
阿铎说他已找到“终点”,还是找不着?终点,就是她所在的那个县?
老汉,老太,一个小两三岁的姑娘?
“等等!”来不及多想,萧红玉一把扔下缰绳,狂奔至阿铎身边。
“你说的那个姑娘,闺名是不是叫……”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缓缓说:
“念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