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出行并没有压消息，满朝皆知帝王微服私访民间灾情，后与赈灾有功的江大人一同回京。

继闻江大人在职受伤，暂缓家休沐，不上朝。

也不待客——那些带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家仆的官员夫人尽数被拦在府邸外，江府的管家态度亲善，道歉的推辞十分妥帖，却遮不了那肿胀的红眼。

雍容华贵的夫人们眼神交变，面上和煦，叫家仆几番推托把礼物搁在府邸门口，笑称下次赶巧来，再断断续续地打道回了府。

在第一位夫人迈过府邸门槛，往主院一坐看向等候已久的夫君时，江大人重伤的消息便开始从暗中流传在京城官场。

若是管家知道是自己红通通的眼睛招来的横谣，势必大叫冤枉，他那日是瞧着寡欲的大人竟是会身边携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那颗跟着老夫人操持数年载的心顿时酸涩感动万分。

想着以后会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爬在他肩膀拽他胡子的可爱模样，他不由得激动地红了眼。

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就要了却一件大事，老夫人似乎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苏瑾，你先下去。”

坐在桌子边的女人一边含笑给埋在碗里的姑娘夹菜，一边淡淡出声。

苏管家点了点头，又不着痕迹看了眼抱着碗吃得不亦乐乎的姑娘，心里大为称赞能吃是福，脚下也不耽误，一点一点往外退去。

房门合上那一刻，一双木筷跟着搭了下来。

时迎顿了顿，小心放了碗，去看失了笑意的女人，又看了眼没动几口的饭，面色担忧问道：“夫人，您不吃了吗？”

她倒也不是害怕面前的女人，夫人相貌温婉，性格也温柔，在她刚进府那两晚一个人惶惶不安时还会过来陪她睡觉，给她讲有趣的小故事，把她当小孩子疼爱。

像话本子里说的母亲一样。

女人朝她一笑，嗓音温柔：“小迎你多吃些，我晚点吃。”

话音一落，女人转眼看向同样停了筷子担忧望过来的江唐，面上的笑意淡去，她看着那双清淡无波的眼眸，一字一顿道：“阿唐，你骗母亲。”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蓦地冻住，时迎不知道如何劝解，担忧地看着两人。

江唐对上那双受伤柔软的眼睛，心里涌上一声叹息。

他在愧疚。

尽管失去了记忆，还是会不自觉地对面前这个怀着殷殷慈母心的女人感到歉意，他放下筷子，抬手握住女人的手：“母亲，灾情难料，请原谅孩儿食言。”

因为江唐不愿让家人担忧，便让瓦满在路上把所知道的细节都与他提过，包括他当时与母亲的立誓。

女人定定看着他，许久，落下一声叹：“母亲怎么会看不出来……阿唐，你可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母亲看着你长大，最是了解你，你分明是忘记了许多事，还要在母亲面前隐瞒。”

江唐怔了怔，紧抿的薄唇突然扬了抹浅弧，他软下眉眼，像稚子一般看向这个始终挂念着自己的家人：“母亲，我错了。”

雅致清疏的面孔突然漾开清浅笑意，宛如春风细细吹开隽永的风华，看得时迎缓不过眼。

女人也很久没有看见自己孩子笑过了，整日老成地板着好相貌，当下因着这笑也散了闷意，伸指戳了戳他眉心，嗔怪道：“你这孩子，不仅瞒着母亲，还谎称有了成亲的爱人来哄母亲开心。”

“咳咳咳……”

看夫人跟江哥郁结解开而又喝起碗里鸡汤的时迎莫名一呛，捂嘴咳了几声。

“喝汤可要缓些。”

时迎撞上女人温柔的眼眸，吞吞吐吐回答道：“...夫人，我，我不是因为太急切...”

她看向淡然自若的江唐，引得女人也看回去。

江唐正扬着筷子夹了块肥美鲜香的肉添在女人碗里，不急不躁地接住了时迎没有说出来的话：“母亲，孩儿没有哄您开心。”

女人面色在惊愕、迟疑、惊喜、猜疑、恍惚中变幻了好几次，最终变得空白：“可是，母亲并未见过你的成亲大礼。”

——那个男人在说谎。

这是时迎第一个念头，她看向江唐，却发现他一点都不错愕，好像...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江唐给时迎也添了块肉，语气淡然：“大抵是他与我说的成亲不是常人的这种。”

他侧目看向陷入沉思、显然在思索还有什么成亲方式的女人，黑眸里压着沉沉叠叠的暗光，给清寂肃正的眉眼抹了几分诡丽的险。

“他喜欢这般，我便从了他的意。”

女人顿了顿，笑了起来：“你当真没骗母亲，这般乖顺的，不像你了，看来我家跟和尚似的儿子也有心仪的人了。”

江唐垂眸不语，他不觉得这是喜欢，但是小迎说他不会拒绝帝王的狎昵，母亲说他乖顺...他只是从心，从心接受帝王的靠近，从心想要让跋扈纠缠的帝王应下他口中的身份。

万般由心。

这与自小便学着圣贤书的克己复礼的江唐分明是两个极端。

这本就陷入诡秘。

三人才用过膳，宫里的人就踩着点来请江唐。

女人有些不解，当下喃喃自语：“阿唐已是失了忆，能帮得了陛下什么吗？”

时迎转了转眼，装作没有听见……她总不能说江哥方才说的人就是天子吧？那会吓到夫人的！

宫里的马车精致奢丽，窗口的帘子过于柔软，在夜风中宛如水波，那破开水波的寒箭便显得格外锋利。

它来得极快，在肉眼里就像阵风，无法看见，也去得极快。目标分明，直往江唐脚边钻，隐在衣摆，没有痕迹。

阖目的男人没有动，但是在下马车的那一瞬悄无声息地掠走了那枚暗小的细箭。

它材质特殊，被轻轻搓揉两下便碎成细粉，徒留一根卷起来的物什，江唐伸手去触，上面只有几笔刻痕，是“陈”字的轮廓。

——天下只有一人有此姓，旁人皆为避讳畏惧。

坐在桌案后的帝王撑头望来，阴戾的眼眸在夜里像野兽冰冷危险的瞳孔，他唤道：“等你多时，夫人。”

江唐在帝王诡谲的眼神里迈了进来，宫人在门外合上了门，静谧包裹着两人。

那卷物什在江唐进殿那一刻，融成湿滑的水色点在指尖，没了踪迹。

他作势行礼，帝王抬手先招：“夫人过来。”

宫殿很大，香炉里的龙延香被夜风吹得丝缕，被男人踱步踩在地面，踩在台阶，踩在高台，踩在龙椅前。

帝王依旧撑着头，眉眼散漫阴冷，他撩开眼皮漫不经心道：“可是要朕仰头看你？”

当真无赖，叫着夫人把人唤在跟前，又改口为朕。

江唐垂眸看着无理跋扈的帝王，顺从曲了膝，抬着清冷的黑眸板正回答：“陛下可满意？”

帝王乌黑的睫毛垂下阴影，笼在凉薄的眼眸，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桌案下的空间并不算得小，只是江唐形体高拔，曲在里面会不可避免抵上帝王的膝盖。

顺从俯身曲膝的人抬着眼，抵着膝，看那阴寒的眸子。

散漫撑头坐着的人垂着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横在鼻梁上，划出个截白，低着视线，看那在紧扣的鲜红官服下微浮的玉色。

暧昧在沉寂中悄无声息地流淌开。

“陛下，太后娘娘到了。”

江唐闻声要起，却被人拦住——甚至用的不是手。

帝王垂眸看着有些错愕的男人，华丽贵气的靴鞋在那折藏在腿内侧的衣料上碾动，天子慢条斯理地吩咐着朝臣：“别动。”

江唐确也无法动，因为太后娘娘进来的脚步太快。

她径直拍开了宫殿大门：“陛下，本宫还未找您？您倒也敢先找本宫来了？”

太后娘娘少有在帝王面前如此放肆，实在是压不下被逼着改了数日奏折的怨气。

坐在桌案后的男人抬眼看她，漆黑幽深的眼眸叫人脊背发凉：“母后整日闲荒，朕是为您找事做。”

太后气笑了，她虽然比谁都清楚这个人没有人性，但是还是会被气得该死，她索性不跟这孽根拉扯：“陛下不知此时唤本宫来有何事？”

高台上的男人突然垂眸，轻笑一声。

受惯帝王狗屎脾性的太后第一反应不是被那张脸给夺了神志，反而是心里更加发寒，她环视四周，宫殿内暗香浮动，月影在窗外扑散，落在名贵的摆件。

窗子没关，至少不会杀了她，还好。

“确有一事，劳烦太后明日将那小子送来。”

太后闻言一愣，冷着眼去看帝王：“你！为什么——”

帝王稍倾了身子，竖指点唇，阴暗的眼眸像恶鬼的利爪掐在太后脖颈，逼她噤声。

她咬了咬牙，甩袖离去。

龙椅上的男人松了劲，懒散地靠在椅背，他低了眼眸去看下面的人。

那人显然是动了病气，却不能咳出声，暗压的气息起伏在清冷的眉眼，压成料峭的春色。

试图阻拦的手圈在帝王脚踝，却变成滚烫的镣铐跟着帝王磨动。

难耐的碾压逼得他失了气力，抵着膝盖的脑袋无力搭在帝王大腿上，温热的气息在上面流转，滚向帝王冰冷身子唯一有温度的地方。

帝王恶趣地加重了力道，逼得人抬眼看他，那双清寒的眼眸装满了旖旎涟漪，眼角透着抹糜烂的桃色，顺着浅薄的冷香，诱得帝王发渴发饿。

他想吃了这个人。

连皮带肉，连血带骨。

让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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