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万恶之源,亦是万物之动力。
——罗胜道思道录第二条
揭下安道诚这张面皮,我小心收入囊中,现出一张木讷的中年人面孔,换过一身短装玄衣,挺直身材,倒有几分像个庄稼汉。
几个飞掠之间,我径直来到中央主山山脚。
一座巍峨山门矗立,高三十丈、宽十丈,顶处横书“闻道者”三个金色大字,笔势雄浑,龙走蛇舞。
吸引我注意力的却是山门右侧一块玉色石碑,上面密密麻麻以工整小楷写就一大段文字。
我绕着石碑转过几圈,食指勾起时快时重敲打,耳朵贴近细听回音。
——绝对是个好东西,上等的炼制武器材料,就算直接当盾牌使也不比天恹送给我的那一块乌龟壳差了。
前面那些人睁眼瞎,这么一件好宝贝,放在眼前竟无人收取。
我踅摸一阵,思索怎么着破解上面的禁制。
一道清泠的声音恰在此时响道:“道友,劝你莫打这‘镇境碑’的主意!”
来得这么快!
我心头一嘀咕,一回头,只见简飘飘然飞驰而来。
莫紫衣也在不远处,用一副嫌弃的眼神描了我一眼。
同行嘛,两看相厌。
我假装不认识,虚心求教:“请道友不吝赐教。”
简礼貌地打量我一眼,淡道:“道友理当是第一次进入这元神秘境。其实简单,每一个元神秘境现世,均会伴生一块‘镇境碑’,顾名思义,镇压全境,维持境内山水灵气平衡。”
我讪讪道:“原来如此。”
奶的,这么重要的事情,天恹老儿也忘了告知,那莫紫衣的眼神多半是嫌弃我没见过世面,吃相难看丢了野修的面子。
毕竟,野凫岛是天下大多数野修的心中圣地。
简已在认真看碑上的文字。
莫紫衣走了过来,横来一眼,我识趣地退到最旁边,跟着一起看。
“某少时匮乏,读书不多,幸修道中途,得遇挚友,方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两相弥彰,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皆玄玄之语,大裨道途。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钟情于诗词一道,正所谓‘诗言志歌咏情’,片言只语,寄情万千,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皆在不言之语中……欲得吾宝者,唯学而已。”
读完一遍,我满心腹诽。
一个大野修头子,居然不务正业,醉心于诗词歌赋之道,秘境一关,消息一传出去,岂不成了个天大笑话。
难不成以后野修之间道陌相逢,先对上一句诗: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或是整一句词:酒醒处,野草丛,晓风残月。
对于诗词吟吟哦哦,其实我并不陌生,这也是被老黎所逼迫。
因为老黎铁了心认为一些世外高人会将某些高深法诀隐藏在诗词文章杂记之中,原本我以为世上只有老黎这么一位至死都未突破炼气期的修士喜欢读书,没料到这元神秘境竟爆出了个“大瓜”。
简秀眉微蹙,不知是何心绪。
莫紫衣眉头紧锁,看样子她对自家这位大当家了解乏乏。
简突兀道:“道友之前见过我?”
我心中一跳,面不改色:“素未谋面。”
简轻“哦”一声:“是简唐突了。请问道友尊姓大名,仙府何处?”
我作出惊讶状,拱手道:“原来是简仙子,久仰大名。某无名氏,山野一介散修。”
简似乎早已料知这个答案,不见任何失望。
莫紫衣轻轻一声冷哼。
我亦拱手道:“想来这位是野凫岛三杰之首的彩绫仙子,得见仙颜,某之幸甚!”
“走你的。”莫紫衣翻了个白眼,语气已缓和几分。
这两只母老虎多半相互认识,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在我眼中,二人各有风姿,简娴静淡泊若处子,莫紫衣英姿飒爽,不失窈窕,都是我惹不起的。
得了那三个字,我正准备开溜。
一道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人未至声先闻:“简姐姐,莫姐姐,你们都在呀。”
我一个头三个大,慌慌如丧家犬溜之大吉。
一个绿衣女子背一把纤美银弓、发丝如环,以几根长长凤眼草作为头饰,飘身而至。
在她身后,一个白衣青年长相略显阴柔,背负一张银黄子母弓,头顶插饰一根雪白长羽。
简微微一笑。
绿意女子一手揽在莫紫衣肩头,显然与后者更为随意亲昵。
莫紫衣道:“之烟,怎来的这般晚?”
野凫岛与东荒桑落算是近邻,罗胜道的元神秘境又在东荒离情岛现世,她才有此一问。
桑之烟嘟起嘴,回头一瞥,嗔怪道:“还不是怪师兄。”
桑之白无言以对。
桑之烟好奇道:“方才那人是谁?背影好像有点眼熟?”
桑之白立马接口:“师妹,是不是赵寒舟那淫贼?你看仔细点!”
他嗓音与长相一般,竟也带有几分女人柔软气息。
桑之烟厌烦着瞪去一眼:“师兄,别再提起此人,你侥幸活着回来已算不幸中之大幸。”
桑之白面色一红,顿时哑口。
桑之烟只得暗中传音,将桑之白去往沼泽水原之事简单述说一遍,却只字不提天恹老祖。
简大有深意地朝着我离去的方向望过一眼。
桑之烟径道:“莫姐姐,有朝一日,若那赵寒舟投奔野凫岛,你得将他交给我,至少狠狠揍他一顿,才出了我胸中这口恶气。”
简道:“赵寒舟恐怕也未必是那人的真名,传言李寒蝉也是此人化名。”
莫紫衣没好气道:“这混账家伙行事向来低调,藏头露尾,一人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朋友,见过他本人真容的还真不知道有几个。”
她随即又有点无奈,“此人若真来了野凫岛,由你出出气问题不大,切不可打杀,二当家有点稀罕这家伙。”
桑之烟似想起什么来,面上飞红,顿道:“不提了,提起就生气。”
四人结伴而行,缓缓登山,仿若游山玩水。
随着一道禁制触发,四人身影消失,瞬而出现在一座桃花林中。
株株桃树一模一样,高过人头,放眼望去,视野一片粉白色花海,看不出丝毫异样。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片片花瓣洒落,竟不坠地,化作一张张蒲扇般大小花妖面孔径朝几人扑来。
这等攻击自然伤不了几人,数量多了却也惹烦。
简道:“大家想想与桃花桃树相关的诗词文章,当是破阵关键。”
桑之烟顺口道:“桃源深处有人家。这桃林中屋子所在,就是出阵口,我说的可对?”
莫紫衣随手拍散几只花妖,“世外桃源难寻见,之烟的话有可能。”
桑之白一边挥舞子母弓护住师妹,一边弱弱道:“桃花依旧笑春风。”
简微一思索,“是了,上面尚有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莫紫衣不再吭声,只拿目光盯住简,不善之意显而易见。
简亦不退让,四目相对,她道:“这是长辈之间的事,与你我无关。”
桑之白两师兄妹看出了事情不对劲。
桑之烟问道:“两位姐姐打的什么哑谜?”
莫紫衣冷冷一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据说我们大当家迷恋上天宫寺一位不入世的女子祖师,因而受伤,这才道消身陨。”
简正色道:“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捕风捉影,徒徒坏了长辈的声名。”
莫紫衣一脸讥讽,“男欢女爱,阴阳好合,天经地义,哪需遮遮掩掩,故作冰清玉洁。”
“你——”简面色微红,转移开话题,“花瓣所化花妖面孔,若为人面,即是阵法出口。”
话一出口,她已意识到不对。
那诗的全文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分明是一首男女情思之作,深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思而不得的大为遗憾之意。
简不再辩驳,觑中一张人面桃花面孔,身子乳燕投林,钻入消失不见。
莫紫衣哼过一声,在另一个方向选择一张人面桃花面孔钻了进去。
两师兄妹呆愣一阵。
“哇,”桑之烟张大小嘴,“原来元神修士也会谈恋爱,好令人羡慕!”
桑之白偷偷瞥向师妹,“他们也是人,有什么奇怪。”
突然意识到自己带偏了方向,桑之白换了一副兄长口吻,劝道:“师妹,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桑之烟怼道:“你不懂的。”
桑之白望着满眼桃花,心头低叹:“师妹,是你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