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大部分人随着莫宜修而去。莫非慢慢走在人群最后,却在屋檐下停了脚步,宽阔的罩袖被风吹起,一枚银币弹至空中,灿亮的光芒一闪,又纳入掌心。
苻辛夷左右看了看,问:“我们呢?”
“回去吧,去瞅瞅之前抓到的那一位。”晴朗道。
天浪城城主府,一男一女占住大门争吵,众多侍者青白着脸一面苦劝,一面疏散围观路人。
就在一街之隔的斜对面,晴雨阁亦门洞大开,精兵良将各就各位,张弓立刀,数十头灵兽黑压压地扼住出口,眈眈其眄,寂然伸爪,已是备战之态。
路人们被赶远,却没有真正散去,而是伸长脖子好奇地探究着。
晴雨阁要和城主府公然开战了吗?这可是个新鲜事儿,要写信给走商的老头子说啊!哎对对,我闺女可是最崇拜淘沙四护法,她虽然做不成将军,可我外孙子还有机会呀!聚义庄开赌局了没有?你们压谁赢……
淘沙阁阁主卓氓一见这阵势,也觉不妥,扬手叫来一名侍者:“快去对门打声招呼,我们并非蓄意找茬,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侍者向他一鞠躬,朝身后看了一眼,悲悲苦苦地去了。
卓邙才没空管他,只一错眼不见,府门前那一男一女,战争已经升级。
“莫二公子!当初你山盟海誓地骗我入府,如今才阅三月,就喜新厌旧,成天儿拈花惹草,还任由那些狐媚子上门来找我麻烦,真是欺人太甚!”只见那明艳动人的美娇娘,峨眉微蹙,满目悲切,骋词激昂。
莫唯忙捉住她纤软柔荑,连连安慰:“那群庸脂俗粉,怎能及你万一?你也知道,我身负父亲的殷殷期望,终日如履薄冰,恐有纰漏,需要有人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与她们,不过是逢场作戏,相互利用。无论如何,我只有这一颗心,永远放在你这里。”
那小娘子愤愤地跺了跺脚:“你这张嘴,在与她们调笑之时对我多加贬低,一回来又说我千好万好,你打量我不知道?”
莫唯急得高声道:“绝非如此!你休听那些长舌妇挑拨胡言!”
“挑拨?胡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是极度失望的神色,“我虽身为下贱,亦知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而今你出尔反尔,放纵奢逸,却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套在了狼心狗肺身上呢!可叹我轻信于你,反为所侮,当真……当真是咎由自取罢了……”
一腔幽怨婉转于喉间,秋眸闪动,几欲泣下,却含而不发,恍若那凄凄之泪,全部浸于六腑,说不尽的娇楚可怜,反勾起莫唯心醉神迷,将那急怒消去,伸手就要搂抱对方。
围观的人群眼睛亮了,顿时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莫唯公子对面的那位,好像是元不惜啊!”
“第一美人元不惜?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可惜没有正脸啊这。”
“有正脸又如何?那元不惜乃是……是一介男伶,竟比女子还要媚艳,难怪哄得莫唯公子不知东南西北的。”说话的是一个青涩少年,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都不知往哪放。
“哟,我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知道什么是媚艳吗?”旁人哄然调笑。
冷不丁,半空里传来风雷的怒吼,一杆利剑向那二人飞射而去。二人侧身,眼前抹过一条乌黑的鳞带,精光锃亮如青蛇游动,“锵”地钉在铁门上。莫唯看清楚上面蒺藜刺般的纹饰,一下子面如死灰。
莫宜修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足底与青石路磨得“咯”“咯”作响,每一声都像踏在他心头,在耳边无限放大。
“爹,我……”
莫唯怂了,被打了个半死,沦为五乡近邻的笑柄。他趴在床上又羞又闷,犹不能自省,一心惦记着元不惜那俊俏容颜,居然妄想成痴,神思愈渐恍惚。
“公子,要不然,咱们把那杜鹃班的百戏叫进来解解闷?”见他实在难受,平时跟他一起混的下人积极地出主意。
一个枕头扔下来,“还百戏?我都这样了还不够乱吗?滚!”
那下人战战兢兢,撒腿就跑了出去,莫唯一拳捶在床铺上,用力地捏紧了五指,委屈和无力,愤恨和疼痛,各种滋味忽地涌上来。若他母亲还在,若今日站在城主府大殿上的人是他母亲……他一定不会被压制若此!
他昏昏沉沉地眯了很久,睁眼时,四周光线暗淡,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碗粥,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出来,香气缭绕,成功地勾起一阵腹鸣。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侍者已经帮他把枕头塞了回去,松花色枕套上落了一块水迹,如潇湘竹的斑点。
“二公子,我的好二公子啊!您可算起来了!”
一声堪比咏叹的尖叫扎入耳膜,让他“噗”地一下把粥全吐了。
听到老父要处置元不惜的消息,莫唯深知他这番不死也得脱层皮,竟不顾伤痛,腆着脸再次求见莫宜修。
莫宜修还在气头上,拍桌怒骂:“又在我面前晃什么!还嫌打得不够重吗!”
莫唯缩了缩脖子,吸一口气,又挺起胸膛:“这元不惜勾引我在先,毁我声誉在后,儿子请求将他交与我处置,以泄心头之恨!”
莫宜修冷笑一声:“你会恨他?浪荡不肖子一天就转性了不成?你要真有这觉悟,老夫祖上都要冒青烟了!”
“父亲。”莫非在旁边,狭长的凤目滑过一点光芒,戏谑的意味跃然脸上,“不若将人交给我,这个亏,必定让他吃得永志不忘。”
最后四字,一字一顿,尾音轻轻地扬起,让人听得心里发冷。碧水清空扇在晶彻如玉的指间来回转动,翩翩起舞。
莫唯恨不得一拳揍歪那张坏笑的脸,他相信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每日都会梦见吊打莫非的场景。
“哦?”莫宜修看向莫非,目光中透着审视,半晌,道,“你的手段,老夫是放心的。”
“父亲!”莫唯力争上游,“这是儿子的事,当由儿子亲自处置,不需要假旁人之手!”
莫非嗤了一声:“二弟是想去床上处置吗?听闻二弟最是风流潇洒,乱花迷人眼,秀叶亦沾身,这第一美人落在你手里,想必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吧!”
这一席话,可谓字字诛心。莫唯还未来得及争论,就见莫宜修怒容满面,是真恼火了:“够了!唯儿,以往你再怎么荒唐,为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次你这丑事丢尽了莫家脸面,不可饶恕!”又指着莫非,指尖颤了两颤,才说,“还有你!幸灾乐祸够了,把那贱人带下去,别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莫非耸耸肩,转身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即使偶尔回天浪,也是宿在晴雨阁。那日从自己的寝殿路过,无意间发现多了一大片满天星和几树桃花,上面是绚烂的粉,下面是如烟的蓝和白,风一吹,艳丽娇软的花瓣纷纷飞了漫天。
这是……有人打理过?
他有些诧异,驻足观望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向刑房踱步。远远便望见莫唯的人从里面出来,鬼鬼祟祟的模样甚是有趣,便靠边一躲,等他匆匆走过了,才显露身形。
刑房中有两个四阶术师守着,莫非一路往里走,脚步带风,随手点了其中一个:“你,过来!”
那名守卫忙跑到他面前,垂手而立。
方才就是此人把莫唯的侍者送出来……莫非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只见他低头顺目一动不动,姿势严谨,看上去是个机灵的小伙儿。
莫非摸了摸下巴,慈祥地微笑:“二公子的人,来做什么?”
“回大公子!他给了小的几十两银子,让小的行刑时手下留情!”守卫老实回答,行伍出身的他声音高且亮,直戳心扉,另一个看守不由回过头来,为之侧目。
莫非嘴角略微一抽:“他动作倒是挺快。可惜如何处理人犯,本公子与他有不同见解,否则还能替本公子省几两打点费。”
守卫不好回答,只得继续盯着地板,做一只缩脖鹅。
“把人犯带出来!”莫非神情一肃,扬声命令,“待会本公子带他出去逛逛,你们就不必跟着了。”
守卫道一声“喏”,麻利地将元不惜叱出来。
二公子,对不起,小的已经在心里挣扎过了,真的。
今天真是撞了大运,区区污秽之地被两个大贵人垂青,他要准备休一段时间假了,等风头过去再复职。
地道尽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墙边踏出一只兰草织纹的布帛鞋,在松竹色的袍脚下隐隐一现。
莫非抬起头,只见此时的第一美人,不用再柔弱献媚,目光凝睇间也无风雨也无晴,撇开那些浮词艳语的传说,露出原有的少年高华,身长挺秀,修晳清俊,恰如一块上好的白玉镇纸。
莫非点点头,守卫为他们打开了大门,投下炽热的光明,温暖的和风冲淡了污浊阴暗之气,天光猛然照耀在脸上,映在眼底,宛若新生。
莫非转身向外走去,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比他的重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