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主人的抗拒，场景再度缓慢亮起，却是灰白色，处处震荡不安，光是站在其中，谢见微就感到压抑与气闷，陆望轻轻用手背贴了下他的，温热的触感中掺杂着灵气，一道传过来，那种沉闷的难受感居然真的消散了。
几乎只碰到一瞬，陆望便收回手，没让谢见微感到不适，这个动作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意味，是以谢见微也只瞥了眼陆望的手，没再多说什么。
一片沉寂的灰白色中，谢见微身上的白和陆望身上的黑都显得鲜明起来。
慕容璟整个人跪在地上，腰杆却挺直，背对着二人，像一把被折断的剑，他身前有个铅灰色模糊的人影，距慕容璟五步远的距离，与周旁的一切都糊在水泥般的灰中，那水泥似乎还在被极慢地搅动，带着人影也微微扭曲，只有慕容璟的背影笔直，显出些执拗的坚持。
那人影对着慕容璟说些什么，声音低沉平稳又沙哑，是个老人的声音，透出上位者的尊严感，断断续续，仿佛反反复复被人生硬地掐断：“…慕容氏三代从军，…………但…威望太高…，慕容将军，你说你我………………，他们听谁的？”
慕容璟身形未动，他也没开口回答人影的问题。
几息后，在一片寂静中，人影猛地扭曲起来，他极尽冷漠的声音炸开在这片浓稠的灰里：“慕容氏意图造反，罪恶深重，念其旧日功绩，免去株连之罪。凡慕容氏直系，所有妇孺流放南疆三千里，充入奴籍，所有男子三日后斩首示众。”
说完，人影扯出一抹笑，柔和下声线，温声道：“慕容璟，别怪孤无情，这道旨意三日后才会公之于众，你回京城时日不久，想必还未和家里人好好聚上几日，珍惜这三日的时间罢。”
说罢，人影便彻底被融进那渐渐逼近的灰色，吞噬完人影，灰色却并未暂停，寸寸朝着慕容璟爬去。
慕容璟挺直的腰板也终于弯曲，他缓缓俯下身去，灰色便吞噬他的双腿，双手，已然低下的头，绷直的肩颈。
最后是弯曲的腰板。
视线彻底陷入那令人窒息的灰中，谢见微才听到慕容璟的声音。
出乎意料的平静。
短短的四个字。
“谢主隆恩。”
谢见微剑眉竖起，锐利的目光紧紧盯在慕容璟最后被吞噬入灰色的那一点上，嘲讽一笑：“好一个功高盖主。”
陆望情绪丝毫没受到影响，闻言，他微倾身子，待看到谢见微怒极的模样，眸中骤然跳跃起几点星亮，挑眉笑道：“别生气，这个皇帝在这半年后便被世家逼宫烧死了。”
谢见微却并未被抚平怒火：“他带给慕容璟的痛苦不会因为他的死亡有丝毫减少。”
“世间不平不公之事太多，你又何苦这般生气呢？”陆望语气温软，近乎慨叹，说这话时垂着眸，是以谢见微坚定看他回答时没发现陆望眼中缠绵的温柔，而沉浸在情绪中的谢见微也并未发现陆望话语间的怜惜。
他只是一脸坚定：“我愿尽绵薄之力减少这世间的不公不平。”
两人谈话之际，那浓郁的灰色如潮水般退去，一间雅致的屋子便显现出来。
绣着竹纹的屏风，屏风后一扇支开的小窗，窗下摆放的美人榻上随意坐着的小白，以及站在小白面前，拿着木盒，笑得一脸温柔的慕容璟，一切都清晰可见，但却都蒙上一层雾蒙蒙浅淡的灰，仿若褪了色。
除了穿着一身蓝色留仙裙的小白。
她身上所有颜色都鲜艳明亮，窗间洒落一束阳光，却只在小白的肩上和衣裙上显出暖黄色，剩下一半光束只能看到灰白的线条。
慕容璟笑着打开手中的木盒，霎那间，房中多了一抹颜色极正的红。
“你现在就把我的婚服拿来给我干什么，娘不是说一个月之后才是良辰吉日吗？哎！这颜色真好看，不愧是京城最厉害的染匠调出来的！”小白雀跃地站起来，只随口一问便被婚服彻底吸引住，她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伸手拿出婚服。
于是那婚裙便在空中迤逦而下，展现了全貌，每一处走线都缝上大小统一的粉白珍珠，每一道凤凰或者鸳鸯图案都用金丝精细地勾勒。
“它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裙子！嗯？这袖口怎么有字？”小白将裙子收在左臂搭着，右手拿起一边袖口细细端详，于是那婚服衣袖上绣着的字便显现出来，与此同时，小白一字一顿地将那三个字念出：
“慕，容，白。”
她猛地抬头看向慕容璟，惊喜又紧张地重复一遍：“慕容白？！”
慕容璟点点头，笑着解释：“随夫姓，这个名字你还喜欢吗？”
“当然喜欢！”
小白兴奋地转了一圈，蓝色裙摆划过慕容璟的小腿，便驱散了些慕容璟小腿处的灰色，露出的颜色是一抹黑。
原来慕容璟这日穿的黑色衣袍。
“你给我取的吗？一定是你给我取的！啊啊啊！我要给你生一窝蛇宝宝！”
慕容璟无奈一笑，没接小白兴头上的口无遮拦，轻声催促：“好啦，去试试婚服吧。”
闻言，小白笑着停下，她实在笑得很开心，眉眼都飞扬起来，此刻兴高采烈地问道：“试婚服？现在吗？”
慕容璟面不改色：“嗯，你先试试尺寸，哪不合适我再拿去改。”
“嗯？娘不是说都是按我的尺寸做的衣服吗？”
慕容璟张嘴却没说话，小白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接下话：“我知道了！你就是想提前看看本姑娘穿婚服的样子！老样子啊，你眨一下眼睛！”
慕容璟轻轻眨眼，小白穿着婚服的样子便映入他的眸中，美艳又神圣，连慕容璟的瞳色都褪去灰，显出一抹突兀却美好的红来。
“很好看。”
未等小白问，慕容璟便轻声道，这声太轻了，轻到仿若梦呓，小白一愣，慕容璟却一把把她拉入怀中，极尽忍耐地拥着她。
“小白，你听我说，我们这边婚嫁，成亲前男女方是不能见面的，我得去你家那边接亲。”
他声音在“接亲”那抖了一下。
“所以我在榕城给你买了个宅子，你不是说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就在榕城那吗，你先去榕城等我，到日子了我便去接你好不好？”
好不好？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接下来一个月要见不到慕容璟以外。
但是成亲是件很重要的事，她可以为此忍一个月。
小白没有丝毫犹豫便点头，应道：“好啊。”
慕容璟揉了揉她的头，没有松开这个拥抱，温柔问她：“你自己回去最快要花上多久？”
“我一个人的话可以飞回去的哦，三四日就可以了！”
慕容璟将头埋进小白的肩窝，闷声夸她：“这样啊，不愧是我的白蛇仙子，这么厉害，那我便不派人跟着你了，你可以早点去先看看宅子。”
“好啊！”
这一声落下，这间屋子开始从边缘裂开，碎灭，消散，直至屋中相拥的两人立于一片虚无。
小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还在笑着询问：“那我何时动身呀？”
慕容璟却没有说话，他缓缓直起身，定定地看向脚下，那儿已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良久，他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低声道：“在这的话，就不用离开了。”
！
谢见微猛地瞪大双眼。
却见慕容璟一句话完，小白还是保持着询问何时走时的笑容，分毫未变，连眼睛都没有眨动，她站在那，时间已经在她身上定格。
“他有意识？”
谢见微询问道，陆望笑着看他一眼，然后直接朗声唤道：“慕容将军！”
？
那边的慕容璟居然真的闻声转头，朝两人站的方向看来，他转头的一瞬间，身穿嫁衣的小白消失了，蒙在他身上的灰也退散，露出那一身黑袍来，额上还带着小白送的红色抹额。
慕容璟身上终于有了色彩，只是那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沉幽暗，一片麻木。
哪怕在自己的记忆里看到了毫不相识的面孔，他眼中也并无波澜，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观察着二人。
谢见微不自觉皱起眉，慕容璟的状态显然很不正常，看起来不仅仅是有自我意识，还……
陆望神色自若地与慕容璟攀谈起来，神态语气都与和符九他们说话时一样，彷佛慕容璟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的人：“将军迟迟不去投胎，将自己这残魂困于这一方回忆又是何必呢？这魂魄再不入轮回，可要魂飞魄散了。”
闻言，慕容璟面色浮现出一丝茫然：“可我还没等到小白，我还没有跟她道歉，我说好要去接她的。”
他近乎自言自语：“我再等等，再多等一会…”
可事实上，白蛇如今造下的罪孽太多，一旦身死便立刻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慕容璟就算等到残魂泯灭，也等不来他想见的人。
“不必等了，你的小白已入轮回，你现在去投胎转世，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呢。”
什么？
谢见微震惊地转头，却见陆望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见他看自己，还怡然自得地挑了下眉。
慕容璟没怀疑，闻言只是失落地垂眸，喃喃道：“她果然还是生气了，都不愿与我一道转世。”
说罢，强撑起笑容，问道：“两位兄台见过小白了吗？她过的好吗？”
见慕容璟话音落完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谢见微一下紧张起来，他睫毛抖了抖，僵硬地张嘴，死活说不出那一句“她过的很好”。
见鬼！
眼见慕容璟含着希冀的目光暗淡下去，谢见微正要咬牙硬逼自己开口，陆望微微上前一步，吸引住慕容璟的视线，笑道：“她过的当然很好，我们来之前还看到她吃饭呢，还是她让我们来找你的。”
吃，吃饭？
是指要吞了符九这件事吗？
而且不是你非得拉着我来看的吗？
慕容璟竟也不疑虑，不知是不是魂魄徘徊太久思维钝化了，他只期期艾艾地又开口询问：“不知小白何时投的胎，又是何时让两位来寻我的？”
谢见微躲在陆望身后，史无前例地有点心虚，抿唇不语。
陆望敷衍地随口一答：“刚刚。”
！
你这时候瞎说什么大实话！
慕容璟和谢见微一起瞳孔地震，一个惊讶，一个惊恐。
意识到了不对劲，陆望尴尬一笑，找补道：“哦，那个，我的意思是，不久之前。”
“慕容兄，你就别问了，快去投胎了，晚了说不定小白一出生和别人定娃娃亲呢。”
慕容璟闻言点头，不再多想，对二人抱拳感激道：“多谢二位兄台，慕容这便走了，后会有期。”
待他身影彻底消散，陆望转身，却见谢见微皱眉看着他，目光复杂。
陆望偏了下头，侧边的小辫子一荡，他轻快又柔和地开口：“怎么啦，怪我骗他？一旦投胎前尘往事尽数忘却，他不会记得小白的，也不会因为这件事难过，你别挂心。”
谢见微收回目光，摇头不语。
陆望继续道：“而且都是我开口胡编乱造的，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
谢见微打断他：“我没理由和立场怪你。陆望，换做是我，也不愿眼睁睁看他等到魂飞魄散。”
谢见微语气复杂，但还是坚定地说完。
“我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陆望定定地看着他，有些疑惑：“你现在能接受撒谎了？”
“不是接受了它，只是有些时候这么做更好。”
谢见微很平静，解释道：“方才只是有些挣扎与不甘，但这样的结果对他们现在来说，已然最好，我改变不了什么。”
谢见微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番话在陆望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只是等了一会，见陆望愣愣的没反应，疑惑道：“现在能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