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胜伏在燕景耳边告诉他赵霁苏醒的消息时，他正在与来洛下一盘棋。

这棋盘与棋子皆是他十三岁生日时，燕梁所赠他的礼物。

时人多以瓷器、竹木作盘，燕梁却依照前朝人作的《围棋赋》，专门找来犀角磨成十九格盘，又以白瑶玄玉作子，青玉作围棋罐，上绘哪吒闹海与哪吒化莲两幅图案。

燕梁未被关进宗人府前，他虽放着这个棋盘，却不敢常用，生怕上面沾染什么毒药，久用致命，而今宫内已经尽皆是他的人，因此对这个确实珍贵的物件，也便逐渐放松了警惕，放心使用起来。

他执黑子，来洛执白子，两人正下到快意处，原本是不死不休之局，但闻得赵霁清醒了后，他忽然兴致索然，失去了与来洛对弈的劲头。

一枚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他的老师似乎看出了他的浮躁，低声问道：“听闻陛下昨日在九王府遇险，那相关之人可都抓起来了？”

“自然是抓了。”燕景端详着棋局道，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他们当时说，他们是燕梁的人。我记得我们当时已经捣毁了他那凌空阁，却不知这几人是从何处来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洛轻轻捋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孙贵妃与七皇子运筹帷幄多年，其势力之大，要想根除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燕景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只是可惜，跟着我的那几个侍卫，一个都没有能回来。我已遣人去他们家中打点了。”

“能为陛下挡刀，也算死得其所。”来洛安慰他。

“他们的家人，一定要怪朕了。”

燕景终于看穿来洛设好的局，转手将棋子扔进青玉棋罐里。

“朕不想下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喏。”来洛应道，起身向燕景告别。

“那些侍卫家里，国师如果可以，还是要劳烦你再跑一趟。”

燕景叫住他，嘱咐道。“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满，朕要第一时间知道。”

“喏。”来洛又鞠了一躬。

待他走后，燕景取出一枚白棋，下在了离那枚黑棋不远的位置。

刘胜在他旁边，看他以一子逆转局势，奉承道：“陛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箭双雕。”

燕景被他夸得心情大好，斜了他一眼道。

“你不是说不过问朝堂之事，此刻也插嘴了？”

“奴才该死！”刘胜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马上便要扇自己的耳光，然被燕景止住了。

“国师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燕景托着下巴冷笑道。来洛想得倒是美，既要朝中那些人为了子孙后代拉拢他、同他站在一处。又想靠这些子弟们掌握朕的行踪。手伸得未免太长。尽管自己能上位多亏了他的扶持，但想要依仗这点功勋作摄政王，还将打探的手伸到他的宫殿，他早就想下手清理，正好借此机会试探赵霁。

举荐的恩情变成害子的仇怨，想必那几个侍卫的家人要纠缠他好一阵子。

慢慢享受吧，老师。

“但是不如陛下高超。”刘胜又赞扬道，他一向懂得燕景爱听什么话。

“还未有定论，此刻论输赢，却是太早。”

燕景直起身来，吩咐下人将棋盘好好收走了，放回原来的位置去。

“走吧，去赵将军府邸转一遭。”

赵霁横躺在自己的床上，许夫人以为他睡着，已经携着婢女出去了。现在赵霁的房间里，就空余他一个人。他的脸色很苍白，一双眼珠却黑得如同即将滴落的墨，仿佛稍一眨眼，那墨水就会在他苍白的脸上晕染开来。因此赵霁并不眨眼，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床顶的帷幔，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似的。

忽然，院里热闹起来，赵家很大，隔着墙，他听不太仔细，也没心思去听仔细。就算来探病的，知道他休息，也不至于进来打扰他。

听到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才缓缓闭上了眼睛，装作一副睡熟的模样。

“他刚才醒了一会儿，可能身上还是疼，便又睡下了。”他听到许夫人的说。

“无妨。”燕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赵霁的心里腾的生出一股冲动来，想一根根掰下自己没有用了的四肢丢在地上，告诉他自己已经没用了，要杀要剐任君处置。不必再假惺惺作这等关切的样子。

“朕只是来看看赵将军，不用叫醒他。”燕景又道。

“诶。”许夫人应了声，便恭敬地在旁边站着。

燕景的手指抚上赵霁的脸。赵霁身体一向极好，甚少生病，总是气血充足，面如冠玉，端得一副挺拔俊秀的姿态。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在病中的模样，失去血色的面庞与极黑的眉毛和睫毛，像宣纸上的水墨画一般，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万千风致。

这倒是燕景所喜欢的类型。他惯常爱弱风扶柳的孱弱美人，且最喜欢这种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病态。柔弱的仿佛只要手劲儿稍微大些，便可以掐断他们的脖颈。他们会乖乖的靠在他的怀里，像猫狗一类的宠物，他可以任意拿捏他们，掌控他们的生死，而他们根本无法反抗，即使偶有挣脱捶打，也不过是增添情趣罢了。

他的手移到赵霁的鼻梁上，看到他睫毛颤动，只觉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赵霁。

燕景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尖一下子烧起来。

赵霁本不欲与君主见面，然燕景一会儿摸摸他眼睛，一会儿刮刮他耳朵，弄得赵霁只觉面上极痒，又无法触摸，实在难以忍受。

当燕景的手挪到他下巴处时，他终于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凤眼忽得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燕景不得不停下举动，收回自己已经沾染了赵霁体温的手。

“陛下。”赵霁开口唤道，丹田受损，他连声音也不似先前清晰有力。“微臣不知陛下至此，未向陛下行礼，还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必多礼。”燕景大发善心道。“爱卿是为了救朕才受伤的，朕回宫后便觉坐立不安，始终担心爱卿的安危。今日听得你醒了，便急忙赶来。那些虚礼，此刻就不要讲了。”

“朕自然是要给爱卿些封赏的，既然你醒着，有什么所求，不妨告诉朕，朕定然应允。”

挑断他的手脚筋，又要给他封赏。这又是唱得哪台戏？

赵霁已不想再同他耗下去，他低声道：“陛下，微臣并无所求。”

燕景望着他，阴鸷的眼睛眯了眯。

“爱卿何必如此见外，有什么想要的，直说便是。”

“微臣说得是真心话。”赵霁左手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与燕景平视。“年不事暮，有疾便辞。身不能在任而空吃粮饷，便是雀鼠，并非忠臣之道。微臣并不求赏赐，如果陛下准许，微臣想暂辞官职。”

他的话将燕景方才生起来的几分温情打压的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而起的滔天怒火。

暂辞官职？燕景心里嗤笑，你不会以为那黑衣人真是燕梁派来的，因此借着这由头辞官，等着他日后回来了再重用你吧？朕的恩宠不要，偏生要寄希望于早就该下地狱的人，先前在职位上不好好尽忠，现在燕梁才有点根本不值一提的动向，你便想辞了职位，摆脱与朕的关联，专等着他回来？

简直可笑至极！

赵霁明显感到他的话说出口后，燕景周遭的气势就变了。君王的眼神愈发幽暗，四周安静无声，僵持许久，才见燕景的脸上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来。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爱卿说哪里的话。爱卿若是不喜欢在校场工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同朕说就是。”

赵霁想回他没有不喜欢，便听得燕景又道：“既然怀化将军是正四品的官儿，总该安排个正四品的职位给爱卿才合适。正巧前几日那一遭，我身边折损了几个带刀侍卫，爱卿如果不嫌弃，待身子养好了，就到皇宫中来吧。”

你想与朕避嫌，朕便偏要把你同朕扯到一条线上。

燕景弯起眼睛来。

赵霁耳边如有雷击，虽然同是四品武将，但侍卫和将军，从来都不能放到一起去衡量，通常，只有未获军功也未得其他官职的年轻官家子弟才会去作侍卫，因这职位既没有实权离皇帝又近，所以是官家子弟最好不过的历练场所。待他们年纪大了或者领了其他官职，就会由其他人顶替，离开这岗位。他既有军功在身，又怎么能去领这等职位？

燕景削了他的武功还不算，竟然还要如此折辱他！

与其让他作侍卫，还不如继续让他呆在校场，好歹那里能训练新兵，能看到他们因为自己的指导而颇有进益。

“陛下……”赵霁张开苍白而干燥的嘴唇。“微臣的武功，经此后并不好恢复，恐难以担当此任。”

燕景见他被这任命激得血气上涌，苍白的脸上泛出些红色。心里莫名畅快了几分。

“朕有时间等。”他笑道。“朕派了这么多太医给赵将军，就是为了让赵将军早日康复。赵将军好好养伤便是，旁的一概不必想。”

“陛下！”赵霁试图再反抗一下，却被燕景一把薅在头发上，将他散着的头发揉乱了。

“朕便在宫内，等着爱卿康复的好消息了。”

燕景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