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涛从茶庄出来，小心把几包茶叶藏在须弥戒指中，一时不知去哪。

他出了锦江楼，找了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只为痛痛快快洗个澡。原本日日沐浴更衣，在朝暮宫一晚又是醉酒又是和衣而睡，总觉得身上都是酒气，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把那身布衣藏在戒指中，准备亥时和众人集中前再换。

他在尸婆易容的面具上加了又一层易容，最新的容貌跟自己原本面貌有三四分相似，退了客房之后去跟店小二打听了附近的茶庄，之前打算买的十斤毛尖却只买了五斤，又称了些碧螺春和毛峰，想让那书呆子多尝试几种，说不定他会喜欢其他的茶叶，不止只钟爱毛尖一种。

沈浪涛潇洒挥挥衣袖，随手赏给毕恭毕敬送他出门的茶庄小二一锭银子，看天色尚早，他又不知道去往何处，毕竟蒋州这么大，他又不是像那江某人故地重游，名胜古迹、秀丽江河任君选择，一下子不知去哪是好。

他还在路边发愣的功夫，思来想去又想到丧蛇那句“恶鬼怕钟馗，烈女怕缠郎”，人徘徊在河边止步不前，一时没注意的功夫，被一只纤纤玉手拉上了游船。

右手的离晚并没有鸣声提醒，他也感到来者并无恶意，半拉半拽间便已上船了。

一阵温言软语打断他的神游天外，“好俊的公子哥啊，看着面生，是才来蒋州城吗？”

一艘精致的游船，远远看着不大，船上倒十分宽敞，轻纱遮住两侧，既让外人看不见船中景象，也不阻挡船上之客欣赏两岸景色，船头挂着一只红色的灯笼，上面一个硕大的“珍”字，除了船尾两位健壮的船夫轻摇船桨，船中其他七八位皆是女子。

岸边杨柳低垂，随风起舞，三四位女子刚刚睡醒，睡眼惺忪，尚未梳妆，黑发披肩，香肩微露，好一副娇媚旖旎景象。

沈浪涛心中蹦出两字——花船。

这就是蒋州淮水的花船，上面便是所谓的青楼中女子，有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也有那红倌人，夜夜有新郎。

虽然他从未去过烟花之地，到底是出自世家，自然不会露出半分怯意，挥手喝道：“都有些什么酒，多拿几样罢。”

一身嫩绿色衫子的杏眼女子端来几壶酒，轻笑着倒了一杯，递到沈浪涛嘴边，娇声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一位粉色薄衫的秀眉凤目的女子又盛上几道精致的小菜，“这位公子看着眼生，不是蒋州人士吧，城里说得上名的公子哥，哪位我们珍宝楼不曾见过。”

沈浪涛接过杏眼女子的酒杯，一饮而尽，喝道：“十年的竹叶青，好酒。”

两位女子见沈浪涛不答，很是知情识趣，也不追问，又端来几壶佳酿，供沈浪涛自行挑选。

沈浪涛自饮自酌几杯，又想到晚上还有正事要做，若是一身酒气，又醉醺醺的，那书呆子嘴上不说，心中肯定要责怪他，低声喝道：“换些清酒来，桌上的也不必拿走，一会我打包带走。”

那杏眼女子笑意盈盈，道：“巧了，我们珍宝楼最有名倒是一道桂花酿，以本地桂花和山葡萄为原料，此酒粘稠，口感绵甜，初夏喝最是合适不过了。”

桂花，那书呆子倒是挺爱吃桂花糕的，说不定这可口的桂花酒也喜欢，沈浪涛思忖着，叮嘱道：“那也多拿几壶，密封好，别洒了。”

杏眼女子应声下去，粉色薄衫的女子轻轻拍掌，四个身穿海棠红的娇俏女子碎步而来，抱着古筝、古琴、琵琶上前行礼，那粉衫女子似笑非笑，柔声问道：“公子，不如边饮酒边听曲吧。”

沈浪涛轻轻点头，中间那肤色白腻的娇美女子清启朱唇，歌声婉转动听，又带着丝丝哀愁，最后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沈浪涛没想到无意中上的一座花船之中，竟然有如此歌喉美妙的女子，想到那金簌簌在小酒馆的一曲动听至极的《蝶恋花》，又不知那填写《蝶恋花》的书呆子，是不是在什么青楼花船上，送给哪位媚骨天成的歌伎？

他心中一酸，嘴边的桂花酿也变了味，放下酒杯，看着桌上几道摆盘精致看上去可口之极的小菜，低声问道：“没有猪耳朵吗？”

那绿衣女子微微一愣，没有料到如此清俊迷人的贵公子会喜欢吃粗人爱吃的下酒菜，她很快掩饰住自己的诧异，轻声道：“今日时候稍早，下人还没准备好，公子要是想吃，奴家嘱咐他们这就去买。”

沈浪涛摆摆手，“没有算了。”他看那杏眼女子一身绿衣，除了发梢一枚碧绿色簪子，浑身无半点首饰，极为清丽，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杏眼女子鹅蛋脸上有一个小小酒窝，笑着道：“公子唤我‘绿烟’便是了。”

沈浪涛举起酒杯，却不饮下，问道：“你是因为名字中带着‘绿’字才喜欢穿绿色衣裳吗？”

绿烟还未回答，行驶中的花船却突然停下，船仓微微一颤动，走进一位华衣俊朗的公子，虽英气勃发，却眉目间带着一股凶恶之气，正是方才在锦江楼第二楼跟沈浪涛一行人抢座的贾公子贾衍。

贾衍略带戏弄地拍着粉色衣裳的凤眼女子肩膀，厉声喝道：“若荷，才几日不见便和我生分了吗？怎么我喊了都不停船？”

那若荷粉面上一点朱唇，又是一身粉色衣裙，细腰不盈一握，人若其名，轻声道：“衍公子哪里的话，奴家怎会对衍公子冷淡半分，只是今日船上已经有客人了。”

贾衍定睛看着在桌前惬意洒脱的沈浪涛，虽看着眼生，但相貌衣着绝不是普通人家子弟，他也不敢得罪，上前行拱手礼，问道：“在下是否有幸和公子共游这淮水？”

沈浪涛想到他在锦江楼那副嚣张面孔，又想到清漩跟他说过胖胖和夏哉因为衣着普通在金玉良缘镇上的成衣店备受冷遇的事情，想到那书呆子倒是一直身穿旧衣，不知道在蒋州城中是否会受那些势利眼的怠慢，也不答话，微微点头。

若荷和绿烟见沈浪涛同意了，宽心不少，又给贾衍布上新酒和新菜。

贾衍半搂着若荷，昂首饮下她递的美酒，笑道；“乐家四姊妹都在啊，今日可是巧了，来，唱一曲吧。”

那弹琵琶的乐春笑道：“衍公子想听什么？”

贾衍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之意，冲淡了往日的戾气，低声道：“唱一曲张柳大家的《鹤冲天》吧。”

乐春等人纤手清挥，婉转乐声奏起，那肤白娇弱的乐秋才唱个开头一句，还没划出一里地的花船又停下了。

一位面带清愁高挑公子轻摇折扇，衣服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的花纹，一副姿态娴雅的模样，正是沈浪涛在金玉良缘镇城门口打伤的扈泉的亲侄子，蒋州知府之子——林暄和。

沈浪涛见到来客，悄然把桌上的竹叶青和桂花酿收到须弥戒指中，要是一个不小心打起来了，把给那书呆子和书呆子宝贝徒弟留的酒打碎了，那真是可惜极了。

只有眼尖的绿烟注意到沈浪涛手轻轻一动，桌上七八瓶酒壶不见了，她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若荷赶忙起身，妩媚一笑，风姿绰约，“今日珍宝楼真是好大的福气，连林公子都大驾光临。快去叫厨房多做几道拿手好菜。”

林暄和注意到桌前那锦衣华服的贾衍，看着有些面熟，低声道：“你是贾府的人吧，好像在哪次酒席前见过……”又见面生的沈浪涛，不愿失了身份，彬彬有礼道：“在下冒犯了，只是近来城中各处酒楼无酒，不得已才在这珍宝楼的花船上喝上几壶，还望阁下海涵。”

沈浪涛也不愿多生事端，一是怕耽误了行程，二来也是小心仔细不愿那书呆子再生他气，微微颔首，并未开口。

林暄和见面前那清俊公子惜字如金，又见他卓尔不群，心中顿生结交之意，低声问道：“在下蒋州林暄和，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沈浪涛正对着面前桂花酿发呆，又想到乐秋唱的“为伊消得人憔悴”，没注意到林暄和所言，一旁的贾衍连声提醒，这才回过神来，道：“我姓江……”他见淮水清澈，河水悠悠，水面游船画舫留下几道淡淡的水痕，补充道：“江悠……在下江悠。”

林暄和见他魂不守舍，一向嚣张跋扈的他却没有见怪，幽幽道：“原来江兄也是有心事之人。”

贾衍在旁不敢吭声，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了这位蒋州城中最赫赫有名的公子爷，他身边的酒壶已经空了七八个，倒是三人之中喝酒最快最多之人。

绿烟若荷两人交换个眼色，绿烟微微颔首，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柔声道：“喝闷酒多无趣，要不要叫乐秋唱曲助助兴？”

林暄和摆摆手，意兴阑珊。

绿烟倒是不敢让乐家四姊妹唱歌奏乐，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到林暄和的逆鳞，一时船上寂静无声，只听见船夫摇晃船桨悠然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