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昀反应了会儿,认真地问道:“今晚可以抱着你睡吗?”
“您觉得呢?”卫芸微笑反问。
李贤昀幽怨地望了她一眼,顺从地回抱她,嘀咕:“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卫芸寻思之前在东宫也没同床过,哪儿来的从前。
明明事实如此,可不知为何,胸口还是隐隐刺痛。
痛楚转瞬即逝,像是一场不真切的幻觉。
窥见卫芸紧蹙的柳眉,李贤昀忽地有些慌乱:“怎么了,是不是我碰到你的伤了?”
“啊?什么伤?”卫芸正神游天外,抬眼撞见他局促不安的眼眸,后知后觉,下意识摸了摸肩膀。
其实不管它,时间长了,伤口也会自己痊愈。
痛苦是一时的,伤好了也就淡忘了,若非刻意提及,卫芸甚至都忘了肩上还有道旧伤。
卫芸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你昨夜亲口和我说的。”李贤昀探向她的脑门,关切地说道,“怎么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基本都说了,卫芸哪里知晓自己是不是趁口舌之快,连穿书的事都抖给他了。
“就是个皮外伤,况且你的箭伤比我严重多了。”卫芸歪头躲开他的手,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叶,毫不在乎地说,“受伤还下地干农活,你真嫌你命长啊?”
李贤昀仍旧盘腿坐着,仰头看向愤愤然的卫芸。
初夏的太阳略微燥热,却恰到好处地为她窈窕的身形镀了一层金芒——那是上一世的李贤昀不曾见过的自信与张扬。
“在我出生时,母亲请仙人为我卜算命数,仙人断言我一生坎坷,定活不过三十。”李贤昀指了指卫芸腰间的玉佩,道,“我及冠之年,父亲为我打造了这枚玉佩,希望保我平安,但……”
上天早已定下的命数,怎么会是一枚小小的玉佩就能改变的呢?
“什么仙人,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吧。”卫芸吐槽着,顺手把玉佩从腰间取下来,说着就要还给他。
李贤昀却推脱道:“你留着吧,我已经三十了,用不上它保平安。”
卫芸瞪他:“你说我活不过三十?”
“不敢不敢。”李贤昀赶忙双手接过玉佩。
两掌合十,玉佩拢在掌心,李贤昀朝卫芸躬身一拜,温声道:“夫人长命百岁,长乐永康。”
“长命百岁真成仙人了。”卫芸摸了摸鼻尖,觉得有些肉麻。
李贤昀几不可察地笑笑,忽地上前拉近二人距离,在卫芸怪异地注视下,将玉佩重新系回卫芸腰间。
“仙人也好,凡人也罢,这十年,是我欠你的。”李贤昀说道。
回家的路上,卫芸一直在琢磨李贤昀话里的意思。
不是,他们才认识半年而已,又是哪儿生出来的十年啊?
原主能出面说法吗?这剧情真走不下去了。
“你哥怎么还在?”走在前面的李贤昀忽然不高兴,拽了拽卫芸的手腕,强迫她回神。
卫芸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洪宁顶着烈日站在卫芸房门前,手里的砍刀和晒得发黑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是不是以为你跑了?”卫芸拽着他往树后躲,探头窥视房门外的洪宁。
李贤昀瞧着那砍刀的宽度,估摸着分量不轻,顿时后脊生寒。
“你说你找个什么身份不好,非说自己是邶封来的贵胄子弟。”卫芸幸灾乐祸地说,“看这样子,十有八九是要拿你磨刀。”
“所以我和夫人同床共枕有什么错?”李贤昀嘴硬道。
卫芸看了眼日头,决定先把李贤昀支走。
“午饭是吃不成了,你先去别处躲躲吧,一会儿我给你送饭。”
李贤昀虽不情愿,但毕竟有伤在身,一挑五还凑合,这一寨子的仇人他真打不过。
好不容易遣走了李贤昀,卫芸稍稍平复心情,迎了上去。
“你去哪儿了?”洪宁不悦。
“太热了,去后山玩了会儿。”
其实门上的锁只是象征性挂上而已,并没有完全锁上,洪宁应该有所觉察,但不知何种缘由,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
卫芸推开门,邀请洪宁进屋喝茶降温。
“吃饭了吗?”洪宁没接她的茶,把砍刀放在身边,习惯性地问起她的日常饮食。
卫芸道:“如果你只是来关心我吃没吃饭,那你应该带点吃食过来,两句话连牙缝都塞不满。直说吧,什么事。”
“刘将军来寻你下山,为何不跟他走?”
难怪他们一个比一个反常,原来是想把她拉下山。
卫芸反问他:“我为何要跟着他们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卫芸把曾与刘显说的计策完完整整和洪宁复述了一遍,洪宁愈发沉默,待卫芸喝茶润嗓的功夫,洪宁风轻云淡道:“是不是云见远告诉你的?”
卫芸一口茶险些喷他脸上。
“谁?”
“你还和我装傻!”洪宁一拍案,气恼地说道,“他都亲口承认是卫氏外亲,是你亲表兄了!你们一家子合起伙来蒙骗我!”
卫芸被他怼得大脑发懵,
李贤昀一句话,好好的夫妻成远亲,这放在邶封也是相当离谱的谣言了。
卫芸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洪宁,其实打心眼里不明白他究竟在气什么。
洪宁见她不说话,狠了狠心,下了最后通牒:“这两天让他离开义和寨,我可以当他从未来过,否则……”
疾风掠过发梢,一把刀横在卫芸眼前,光亮的刀面倒影出卫芸淡漠的眼眸。
“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洪宁收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不会永远容忍你的任性,这是最后一次。”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摔上。
卫芸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手上猝然发力,瓷杯四分五裂。
这都什么事啊?
卫芸深吸一口气,将碎瓷片拾起。
身后的门又被人推开,一阵温热的贴上后背,卫芸没有回头,避开了身侧探出来的手,闷着头将碎瓷片放入手帕,系上结。
“你都听见了?”
“嗯。”
“你欲如何?”
“我迟早会离开,”李贤昀道,“但不是现在。”
卫芸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已无心去问。
李贤昀没再继续话题,转身钻入了小厨房。
“你为什么要去边疆?”吃饭的时候,卫芸心不在焉地说,“叛军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你还自贬到偏远的凉城戍边,京城的军队真的靠谱吗?”
闻言,李贤昀连连摆手,道:“能不能打仗无所谓,能守住宫门就行。”
卫芸被他一句话整懵了:“什么叫守住宫门就行?”
“叛军起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每有一地起义,皇帝就从各地抽调兵力抗敌,兵力最多的地方就是边疆,皇帝就专门从边疆抽一部分兵力镇压起义军,然后就让那支军队驻守原地。”
李贤昀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在桌面上比划:“边境原先有百万军,一来二去,仅剩十几万,这样一来,边防自然就削弱了,你若是尧国附近的北周,你会坐以待毙吗?”
“北周和尧国称不上血海深仇,但两个国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李贤昀道,“北周早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尧国,尧国的风吹草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此次大规模叛乱,他们不但不趁乱进攻,反而进献美人珠宝求两国和气,实在反常。”
卫芸看着李贤昀,慢慢消化脑海中现有的信息,沉思片刻,她说道:“会不会是别国指使?派北周求和放松尧国的警惕,然后趁我们不备……”
“夫人懂我,我正是担心此事。”李贤昀感慨道,“蛮夷、北周、各地的层出不穷的起义……这两年的动乱太多了,积水成渊,绝不是一朝一夕促就的。”
这两年的天灾也不少,天灾人祸,可算是让卫芸赶上了。
“所以你想先下手为强?”不知怎的,卫芸总有些惶惶不安,“以现在的兵力,你有多少胜算?”
“上次偷袭勉强得手,这次恐怕不是偷袭就能搞定的事了。”李贤昀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卫芸的容颜,“这次是真刀真枪的上阵厮杀,此战若胜,可换得尧国十年安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或许还能坐两天龙椅。”
卫芸睨他:“你若能活着回来,我把你和龙椅绑一起,让你和龙椅过一辈子。”
“我和一堆木头过什么一辈子?”李贤昀忍俊不禁。
卫芸懒得理他,索性装作没听见,埋头吃饭。
见她生气,李贤昀也不逗她了,敛起笑意,接着方才的话说道:“看北周的样子,许是早有准备,估计朝中还有北周的内应,我走得匆忙,临时提拔的那点人手,怕是保不住皇帝。”
“皇帝?”卫芸皱眉,压低了声音,“皇帝要出事?”
“嗯,太医说了,皇帝时日无多。”李贤昀十分从容。
卫芸险些被他的淡定气死:“那你不留在宫里等着登基,还跑这么远做什么?”
“时日无多也是有日子的。”李贤昀道,“他们有耐心就让他们等,边境的战事等不得新王登基了。”
“我是嫡长子,他们没办法绕开我直接上位,只要我一天活着,即使只剩一口气,他们终究为臣。”
有点意思。
卫芸抬眸,无意对上李贤昀灼热的目光,莞尔一笑:“李贤昀,你敢利用我?”
“小的不敢。”李贤昀姿态惬意,“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我的自然就是你的。”
“包括整个天下。”
—
既然洪宁“知晓”了李贤昀的身份,卫芸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只要避开二人相见,就能免去很多麻烦。
起初卫芸只是让李贤昀待在屋子里好好养伤,结果李贤昀天天缠着她腻歪,卫芸又不是亲人的性子,没两天就受不住了。
卫芸看在他是伤员的份上才忍住了揍人的冲动,心平气和地搜罗了成堆刀枪一类的武器,不由分说将他拽进了后山操练,美其名曰“有利于恢复”。
“我怕伤口裂开。”李贤昀看着卫芸递来的长枪,拒绝不了,就开始厚着脸皮玩赖撒泼。
“你死都不怕还怕伤口裂开?”卫芸压根不吃他这套,强行把长枪塞进他手里。
李贤昀一边念叨着“谋杀亲夫”,一边老实地指导卫芸长枪的握法,最后嘴上的抱怨成了止不住地夸赞,听得卫芸头皮发麻,手上动作一滞,险些握不住长枪,还白白让李贤昀占了便宜。
日子在小打小闹中过去,当李贤昀主动提出要离开时,卫芸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寨子里住了半个月。
奇怪的是,向来厌恶李贤昀的洪宁竟对此无动于衷,这属实令卫芸感到意外。
“你一个人走?”卫芸躺在草甸上,听清楚李贤昀的话,扭头看他。
李贤昀挑眉:“你随我一起?”
卫芸别过脸,打了个哈欠:“邶封那边总得有人坐镇,下辈子私奔也不迟。”
“谁要和你私奔?”李贤昀冷哼一声,“我要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
哈哈,下辈子能遇见我再说吧。
卫芸没接话,转而说道:“我听猴子说,前不久方北军撤离壅州后,西林军就接手了壅州,有将壅州占为己有的意思,皇城里怕是已经乱了阵脚。”
李贤昀闭目养神,轻浅地应了一声:“皇城乱不乱我不知道,方北军肯定是乱得找不到家门了。”
卫芸呵呵笑了两声,道:“谁让他们不听话。”
又聊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话题又绕回了壅州,听到卫芸说想瞧瞧西林军是如何治理壅州,李贤昀沉默了下,说道:“那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翌日,天刚擦亮,卫芸和李贤昀抵达山脚下。
“你一个人行吗?”卫芸跳下马,仰头看着整理包袱的人,难得忧心。
“放宽心,不会有事的。”李贤昀翻身下马,一勾手将毫无防备的卫芸揽入怀中,搂得死紧。
“玉佩戴了吗?”李贤昀问道。
出门前,李贤昀千叮咛万嘱咐让卫芸戴上玉佩,卫芸虽不解,但看在他如此诚恳的面上还是系在了腰间。
“你不拿回去吗?”体型差摆在那里,卫芸被他的抱得险些喘不上气,轻拍他的后背以示提醒,“用来自证身份什么的……”
李贤昀稍稍起身,道:“我有虎符。”
算起来起码有半个月了,卫芸都不知道李贤昀还揣着这么重要的物件,更别提在他身上找虎符了。
卫芸打量他朴素的着装,还没猜出他能把虎符藏哪里,眼前蓦然被燥热的黑暗侵占,李贤昀调笑的声音掠过她耳畔:“不用找,我不会告诉你的。”
“李!贤!昀!”觉察到腰间的异样,卫芸咬牙切齿道,“你又骗我!”
“没骗你。”李贤昀轻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①,这是你曾在凉城亲口说于我听的。”
李贤昀的力气不小,而且巧劲居多,卫芸一时片刻还真挣脱不开。唯一可以活动的手犹豫再三,还是探向身后,擒住那只不老实的手。
李贤昀全然没有被捉包的尴尬,反而就势握住了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玉佩你好生戴着,日后有大用。”
视觉蒙蔽下,其他感官尤为敏锐。
卫芸清楚地感觉到温热的风轻拂脸庞,留恋在唇边,徘徊不去。
“你……”
卫芸刚要发作,眼睛上的手倏然移开,短暂的昏花过后,卫芸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慌张躲避的自己。
李贤昀紧抿着唇,嘴角扯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弧度,随后放开了她,说道:“我走了。”
“嗯,一路顺风。”
李贤昀绷不住笑:“怎么还是这句话?”
送人离开不都说一路顺风吗?难不成他还想听一路走好?
卫芸垂眸思量片刻,抬手摘下发髻上的凤钗,踮起脚尖,一手扶在他心口,凤首朝着他额头轻点了三下。
趁对方还在愣神,卫芸迅速把凤钗用手帕包好,递给李贤昀,道:“好了。”
李贤昀摸了摸被敲过的额头,不明所以地接过她的发钗,道:“什么意思?”
卫芸干咳一声,故作深沉:“受你长生之物②,此物已被本仙人开过光,可庇佑你平安归来。”
李贤昀望着手心里熟悉的发簪,挑眉:“就这个?”
“爱信不信——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启程吧。”瞎话编不下去了,卫芸面上挂不住,催着他上马离开。
李贤昀失笑,扬鞭策马,身后的火烧云热烈而赤诚。
“待我归来。”
印象里,这是李贤昀留给她的,独属于她的少年意气。
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卫芸迟钝地抚摸唇角,余温尚在,又好似什么都没留下。
黄粱一梦,终有梦醒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①选自《留别妻》两汉·苏武
②化用诗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唐·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