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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散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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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令人尴尬的事说少不少,但尴尬到这般地步,确实也还算是少见的。

幸亏陈玉林久居上位,面子也不算太薄,这时候才能勉强做到面不改色。

也幸亏曲春台和宋其琛对妖族结界有过耳闻,才能勉强对他们一行突然出现在此处表示理解。

陈玉林旧情人多得数不清,也很能习惯偶尔碰上一个,毕竟他只是薄情,不算道德败坏,和过往的情人多也能处得十分和谐,宋其琛正在此列。

然而被陈锦常看着碰上旧情人又不一样,偏巧正赶上旧情人和别人调情也又不一样。

他不着痕迹地呼出半口气,随意摆手免了面前两人的礼。

他看着气息还不稳的宋其琛,摇头轻笑了下:“咳,我早说过,不拘你在这宫中,去留随心,都凭你自己。”

“曲将军若有心带你随军,自然也都凭她定夺,无人会来阻拦,如有不便,同锦常说一声便好。”

陈锦常这些年与宋其琛处得亲厚,走过去握了下他的肩头:“我都说了,陛下仁厚,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拘束,你要是想和曲将军一道回凉州,我自去写封批文给你,也免得有人来寻你麻烦。”

宋其琛抬头看他一眼,抿了下唇:“锦常,我……”

“——陛下,相爷,末将还有我家小主子的后事未处理完,便先行告退了。”

曲春台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向面前几人拱手一礼。

陈玉林视线在他们身上轻轻一掠,点头道:“有事就先下去吧,什么时候决定了再说。”

“不过前线战事虽稍有缓和,却也不能长久缺了主将,老燕王那里我自会同他说明……你还是早些处理完事情回去凉州吧。”

宋其琛话说一半被打断,见她转身要走,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曲春台轻叹一声,用力将他的手捋了下去:“……我现在没心思在这跟你多费口舌,什么时候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宋其琛立在原地,不作声地垂下眼。

一场闹剧不过片刻便散去,李渡蹙了下眉,急急出声问:“曲将军适才说的是……谁的后事?”

提到此事,陈锦常也跟着叹出一口气,道:“是本岁春闱的状元李卿云,他本是老燕王家的小世子,出生时正逢今上登基,恐遭忌惮才一直扮作女儿身。”

“……他高中后,今上本有意拉拢他,但他一力主战,投我门下,想来也正因此才招此杀身之祸。”

“当日生乱之前,今上便先行召他入宫,劝他归顺自己一派。”

陈锦常抬手揉了下眉心,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被他断然回绝。”

“娘娘的鹦鹉为我们传信,也是他先一步知会娘娘的,只可惜当时势态太紧迫,来不及仔细再谋划,传递消息时不慎露出破绽,被押进慎刑司受了重刑。”

“……等我们再找到他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渡心头一滞,再又回想起了去岁在扶远县见过的少年。

他受蛇妖戕害,中毒濒死,却始终不忘自己的凌云志向,不后悔离开父母庇佑出来闯一遭。

他曾经认真地看着自己说:“我姓徐,名云卿,烟云的云,公卿的卿。”

他一心想要为镇北军谋条出路,不惜千里迢迢远赴京中,却不料——

“但想来能为自己的志向而死,死后还有人惦念,也已经是没什么遗憾了。”

宋其琛轻声说完,才又猛然顿住,垂眼道:“……抱歉,是我失言。”

李渡紧紧握着裴容与的手指,被他环着后腰扶了下,才忽然缓过神来,用力闭了闭眼。

……

回去的路上不比走时匆忙,脚程不快,一路走走停停,足足半个多月才终于到了小园山。

陈玉林和何芳尘继续留在了京中,杏禾往北去了凉州扶玉山,江北月也与他们辞行,继续去往各地游历行医。

一年多兜兜转转,春去冬来,再回来时也还不过是这几个人。

他们离开小园时是暮春,如今已经到了下一年的盛夏。

小十一明显比走时长大了些,看起来已经有两三岁的模样了,李渡没法再在雨天长久地抱着他,否则容易压得肩颈酸痛。

山下的苗掌柜没有他的投喂,一年来足足纤瘦了一圈;檐下的一双小燕子啾啾喳喳地栖在窝里,被点化后也不常化人形,依旧安然闲适地做着一对不通俗事的雀鸟。

山腰草叶油亮,老树盘虬,拙朴的一小座木屋掩映其间,显出一种别样安闲的意趣。

李渡抬手推开门,被门上积的灰呛得轻轻咳了两声,他手上抱着厚厚一沓书信,都是这一年里从各地寄来小园山,又放在苗掌柜那里暂存的。

他俯身吹了吹桌上的灰,才将手里的信放下,将窗边花瓶里枯死的花换作了两枝新开的。

小园山上的木屋不大,但毕竟离开了有一年多,上下清扫起来也颇费功夫,等李渡终于能坐下来拆开信看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了。

他本来想晚上做些饭菜吃,但李薇和小十一太懂事,不愿意叫他刚回来就辛苦,两个人一道跑去山下的饭馆吃了,走前还说晚上回来帮他们也捎带一些。

李渡有些无奈,但也就随着他们去了。

他倚在窗边,借着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光把收到的信一封一封拆了看。

裴容与坐在他身侧拿了本书看,察觉他许久没有动作,抬手揽了下他的肩头:“在想什么?”

“……嗯?”李渡忽然回过神来,“没什么,嗯,我是在想,我给相爷写的那本剑谱似乎还有些错漏,改天要去封信给他,也免得、免得……”

他一句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乎听不见。

裴容与抽出他手里的信纸放在一边,将他一双手轻轻捂在了自己手心里。

李渡抿了下唇,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还是没有。”

“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寻得到君上的踪迹,道听途说到的那些传闻,也都多是一眼便不可信的。”

供台上的白玉牌位一早便已经重新摆好了,三根线香插在小香炉中,飘散出一股烟灰独有的气味,顶端燃的几点火光在逐渐昏沉下去的天色里一闪一闪。

李渡收回视线,蜷着肩颈呼出一口气,看向被抽出来放在自己的手边的那封信。

“——还有是孩子代父亲来报讯,说父亲去岁冬过世了。”

他沉默片刻,才又嗓音发涩地开口道:“临走前特地嘱托他写信来告诉我……说祝愿小园山的恩人哥哥自多珍重,福绥安康。”

裴容与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默默握着他的手陪着他。

李渡却并没有出神多久,便又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袖摆推门出去。

裴容与跟在他身后,穿越过山上蓊郁的林子,到了一小块视线开阔的平地。

空地四周植满了各色的花木,此时正值盛夏,茉莉和栀子满开在枝头,散发出一股清淡的香味。

除此之外春有桃花杏花,秋有菊花桂花,冬有红梅山茶,一年四时皆有不散的花香为伴。

被花木围拢的空地中,树着一方无字的青石碑,石碑宽大高耸,比人还高出许多,泛着一股肃正凝沉的暗光。

日色西沉,天光黯淡,天边的雨云汇聚成乌黑冷沉的一片,盖过了夕晖柔和的暖色。

山间的风吹拂而过,将两人的头发和衣摆都吹得上下飘飞。

李渡一步步走到无字碑前,沉默地跪下拜了三拜。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裴容与在身后看着自己,在身后认真听着自己的话。

“……两百年前,我初到小园山,在后山立了这块石碑,其实本来打算刻字的,然而临了想想,要刻的名字也太多,有些是我知道的,更多则是我不知道的,难免厚此薄彼。”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实在再明智不过……只这回下山这一年多,这碑上的名字便又添了不知多少,若是当初刻了字,之后的又刻不下,那便太不好了。”

他伸手抚过光滑的碑面,被冰得下意识指尖一缩。

“人生一世,到头来都如烟云散。”

天上的雨云盘桓不散,暗色沉沉压下来,风声簌簌穿过山林。

雪亮的电光一道划开天幕,天地间静寂一瞬,炸响的雷声和豆大的雨滴一同落了下来。

李渡没有灵力护身,背上埋着的龙骨忽而一热,要帮他挡下天降的大雨,被他垂眼默默压下了,大雨倾盆,只不过片刻便浇得他浑身湿透了。

素色的衣裳紧贴着皮|肉,勾出他削瘦的肩颈和背后的一双琵琶骨。

雨水沾湿鬓发又流淌到脸上,蜇得眼尾一圈湿红。

裴容与轻叹一声,俯身想要拉他起来。

李渡握住他的手,却并不借力起来,只仰头膝行两步,双手抱住了裴容与的腿。

他一丝雨都没有沾上,身上的衣物还是干燥的,暖意顺着相贴的地方缓缓传来,李渡脸颊蹭了蹭,感觉被他的气息围拢住了。

裴容与揉了揉他的头发,抬手撑开了伞。

油纸伞倾斜向一侧,遮去了“噼啪”敲在伞面上的雨。

“烟云既散,往后便是晴好。”

他屈指蹭去了李渡眼睫上挂着的水珠,缓声道:“贤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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