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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真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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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了吗,横云山的掌门又换人了。”

“又换了?不是几个月前才换过一次吗?”

“谁知道呢,这些大人物做事,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理解的。”

眼下正值夏月末尾,物候却还没有半点入秋的迹象,正午骄阳正盛,只一会就晒得人汗流浃背。

贤春山山腰开阔,目之所及独独立着一株红豆树,枝繁叶茂,枝头的红果子把枝干都缀得往下弯。

男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拎着斧头在树干上比了比:“算了算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快些砍完这棵树休息会儿,这日头也太大了。”

他身侧的另一名男子抬头望了眼树顶,“啧啧”叹了声:“这树长得确实好,也难怪有人指定着要它,这一单干下来,接下来能歇几天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横云那位一梦君,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辞了掌门之位呢?这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宗的掌门,光月俸也得有个……”

“你可得了吧!还月俸,人家那种贵人,哪会整天想些银钱不银钱的事情!”

拎着斧头的男子“啐”了一声:“我听说呀,她是带着道侣云游四海去了。”

另一名男子明显不太信地挑了下眉:“真的假的?一梦君竟已经有了道侣?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呀……”

“我听说她是道门四州公认第一的美人,那该是——”

“还想这些,反正不会是你!”

拎着斧头的男子笑骂他一句,自己却也不是很确定:“道侣……没有道侣的话,就是自己外出去云游了?”

“哎呀算了,这种事情我们哪能弄得清楚,少啰嗦了,赶快把这树砍了,还等着回去换银钱呢。”

“距离上次掌门传位,也才不过几个月吧?……横云甄一梦,倒真如一梦,一眨眼就又消失不见了。”

“行了行了,少在那唱诗了,赶紧过来搭把手!”

男子扬起斧头开始砍树,然而还没砍几下,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慢着——”

那是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听着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势,隔着远远一段距离也依旧听得字字分明。

两个砍树的男子动作顿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过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量高挑匀称,乌亮的头发用玉冠束在头顶,一双眼睛眼尾勾起一点,银钩子一般挑在人心尖上。

那么姝美的一张面容,却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像是易碎的白瓷。

一身白衣被风吹拂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如云般消散去。

砍树的男子呆愣地看着她,直到人走到近前,才终于掐着自己的手背回过神来:“你、您是……?”

白衣女子掩着唇轻咳两声,道:“无名小卒,赶巧路过罢了。”

她抬眼细细看了看面前的红豆树:“这棵树我看中了,谁出价请你们来,我出两倍的价。”

两名男子还有些犹豫:“可是这——”

白衣女子又是咳嗽几声,捂着胸口喘过气来,神色又比适才更惨白几分。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随手递了过去:“还不走?”

两名男子低头一看那银票的数额,惊得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斧头砸在脚上,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他们大步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却又在心中回想起她上勾的眼尾,以及随风飘动的白衣,忍不住回头看去,看到她正微微俯身,伸手碰了碰被砍出不小一个裂口的树皮。

她没有再回头,两名男子望着她的背影,却忽然如有所感般心头一颤,转身快步往山下走远了。

“……虽未化形,但已然开了灵智了。”

女子指尖抚过树干上的裂隙,缓声道:“神智修化得如此清明,竟然还连面对普通人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倒也实属罕见。”

“资质平平,也不知到何时才能修成人形呢。”

红豆树垂下枝条,讨好地在她脸颊边蹭了蹭。

女子直起身,将那枝条拈在指间,听到了从神识中传来的一道女声,因为忍着痛而显得有些虚弱。

她的声音压得轻,像是米糕的红豆馅一般微微地甜:“狐狸姐姐,你有名字吗?”

这红豆小妖能一眼看穿自己是妖非人,甚至连族类都看得如此准确,倒着实让她有些惊讶。

女子扶着树干垂眼想了想,不多久又轻笑一声开了口。

她说:“我叫甄一梦。”

……

转眼间又是两月过去,由夏入秋,物候转凉。

贤春山的山腰建起了一小座木屋,周遭用翠竹围出一个小院。

翠竹四时常绿,被围在其中的红豆树也一直缀着新果子,仿佛秋天的萧索寒凉从未进来过这一方院子。

然而天终究还是冷了,甄一梦靠坐在榻上,风从开了小半的窗吹进来,她被呛得咳嗽几声,把被褥往胸前拉了拉。

红豆从窗外探进一根枝子,在她手边摇了两下:“姐姐,姐姐——”

“别总是想那么多啦,你究竟有何事忧心呢?若实在抉择不出,我来帮你算一卦吧。”

甄一梦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枝上的红豆果,缓缓地眨了下眼。

“你有没有听说过,藏真寺的怀真和尚?”

藏真寺离贤春山不远,红豆虽还不能化形不能移动,却也曾听山上的其他小妖说起过这人。

说他广施恩泽,仁心一片,无论对人对妖都是一捧菩萨似的心肠。

但甄一梦的神色却似乎并不很好,红豆略有些犹疑地顿了顿,才又开口道:“……算是听说过。”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灵光一闪似的反应过来:“他——他就是姐姐的爱人吗?”

甄一梦:“不是。”

她否认得快,却又停顿片刻,才接着继续道:“我的爱人早已经死了,他的魂魄永存世间,却再不是我的爱人了。”

她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一百多年前,狐族的小公主还只是个新化人形的小妖。

就和最俗套的话本里最俗套的情节一样,她不慎受伤,又刚好被路过的书生救起。

当时才十五岁的小公主情窦初开,在这一见里丢了魂儿,硬要跟随在恩人身边,如此两年过去,恩人倒似乎真的被她打动,许了她一段姻缘。

“他不介意我是狐狸,愿意同我成亲。”

“他家境普通,我也不愿给他多添些心理上的负担,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家世,和他在小庙里拜了天地高堂,如此便算成了亲了。”

甄一梦手捂在胸前,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那真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几年了,我本以为即使做不到天长地久,也至少能过完普通人的一生。”

“凡人百年,对妖族来说不过弹指一挥,却原来也是奢望。”

“他似乎是爱我,但和爱路边的乞儿、爱窗边的一朵花没什么分别。”

“他会亲手为我备膳食,但如若是面对素不相识的乞儿,他也一样会这么做。他会抱我在怀里很轻地梳我的尾巴,但如若是碰到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只小猫,他一样也会这么做。”

“有时候他看着我,却好像又不是在看我,我只是天地众生其中之一……那时候我还觉得是我想得太多了。”

“没想到再又过了两年,到他及冠的时候,他对我说——”

“想要剃度出家。”

甄一梦自嘲地笑了笑:“他说,前几日出门时路过一座佛寺,进去听了半日经,忽然间便有所彻悟,觉得或许那里才是他此生的归宿。”

“多么可笑……就像我当年一眼看上了他,他也在这短短半日里寻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

她面色平静,指尖却无意识的紧紧掐进了掌心里。

“不过最后他倒也没有真的出家,大概是为了顾全我的脸面,”她又忍不住垂眼笑了一声,“这么说来我还真该感谢他,将我一人也与天下众生……一视同仁。”

“但我知道,自从他对我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又或许应该说,自从他初踏入佛寺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我也想,他如果从来没有遇见我,是不是会有更好的一生?……他过世的时候才不到三十岁。”

秋风乍起,吹得木窗“吱嘎吱嘎”地颤动起来,红豆从外将被吹开的窗户推了回去,只余下一道可以伸进枝子的小缝。

甄一梦咳得止不住,再抬头时脸上半分红润也不见,唇角却挂了殷红的一点血。

红豆用叶子蹭去了她咳出的血,她仰头喘息一会,才又哑着声音接着道:“……但我不甘心,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找他的转世。”

“但这天下太大,等到我终于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九岁了。”

“九岁,本来九岁也没什么,上一世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也才不过十六岁。”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回他才九岁,就已经剃度出家了。”

公主再一次找到当年的恩人,是在山下的一座庙里。

那时候也是深秋,簌簌的风卷起地上枯黄的残叶,小和尚手上持着佛珠,低头向她打了句佛偈,本来清明的神色却忽然有些懵懂。

他说:“这位施主,小僧——从前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公主定定看了他片刻,什么也没说地转身走了。

她又孤身回到狐族结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生活,似乎这几十年的光阴与痴念,都只是一梦黄粱。

她想,或许有人便是天生的佛缘,再多贪求,也都始终只是徒劳。

数十年过去,小和尚又一次过世了。

公主在结界里听闻了消息,沉默地想了几日,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决定再试一次。

她是狐族从小千娇万宠的公主,无论禀赋还是才学,都是最最好的,既然要再试这最后一次,那么事事便都要做到最好,做到万全。

即使这回他再又在她寻到前出了家,她也要有一个能够堂堂正正同他交集的身份。

于是她毅然碎去了自己百年修成的妖丹,拜入了横云山。

人与妖不同,从出生时就必要有个名字的。

公主立在横云山下候选内门弟子的人群中,默默给自己取了个名姓。

甄,是恩人从前的姓氏。

甄一梦,是她对自己这上百年贪念的题笔。

如若这一回再不成,她就再回去狐族结界,只当这百余年真如一梦。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骄子,甄一梦在狐族是禀赋最高的公主,在横云从头来过,也依旧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翘楚。

当时横云山的掌门,正是还未飞升时的蘅江君江好,他一眼就从众弟子中看中了这个清贵又执着的小姑娘,不顾她当时修为尚浅,力排众议,收了她作自己门下首徒。

这一世的恩人,也就是藏真寺的怀真和尚,被生身父母弃养在寺中,从一出生便被养在佛前。

甄一梦同他有意无意数次交集,终究都还是徒劳。

如此又是二十多年过去,小和尚已经从襁褓中的孩子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师,甄一梦也成了横云众望所归的下一任掌门人选。

但她实则对当道宗掌门没什么兴趣,走到这一步,也只是因为她凡是都习惯做到最好。

她本来已经打算走了,然而蘅江君飞升在即,握着她的手请求她,请她为了横云山多留上几年再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私有挥散不去的忧伤,但依旧还是温柔地笑着。

“我门下弟子三人,小宁仁和真纯,但又有失主见,铮儿凌厉敢为,但又过于偏执……一梦,只有你堪当这掌门之位。”

“我没能多教你什么,但二十多年终究也算师徒一场,公主,江好求你救一救横云,至少等到下一届弟子长成,再从中择一人来作横云的掌门。”

甄一梦沉默半晌,伸出狐尾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说:“好,师父教养我二十年,一梦愿为师父多留横云二十年。”

她向来守诺,但这一回却没能守成。

此后不久,蘅江君应雷劫飞升上界,门下首徒一梦君承横云掌门之位。

掌门正式的册封大典定在六月,道门四州八方来贺。

扶玉阁送的贺礼是房中助兴的灵花,他们这做派是道门里看惯了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天下巧合当真太多。

灵花属火,越热效用越强,扶玉阁所在的凉州在北,横云山所在的雍州却在南,本就比扶玉山炎热上不少,再加之当时正值夏月,殿中又另还摆着半月庄赠的属火灵珠数枚。

如此万般巧合之下,藏真寺的怀真大师又刚好于大典过后的正午,独自来了殿中寻掌门商讨有关赈济旱灾的事宜。

“那、那后来呢……?”红豆颤颤地抖了抖枝上的果子。

“后来。”

甄一梦轻咳两声,抬手掀开被子,掌心轻柔地贴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隆起了不太明显的一点弧度。

“后来,就有了这个孩子。”

“我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有了这孩子,我身子就日渐衰弱下去,眼看着快要连灵力都施展不出了。”

她垂下眼睫,指腹缓缓抚过小腹上的弧度:“我寻过不知多少名医,杜若谷的掌门都请着看过了……他们都说,我如今日渐虚弱,灵力衰减,都是因为怀着这个孩子的缘故,要我吃服药打掉就完了。”

“……打掉多好,我还是横云的掌门,还是狐族的公主,臭和尚不要我,本公主才不屑要他!”

“但是、但是……”

她抬手捂着眼睛叹了声:“我对不住师父,对不住爹爹……!小宁独自留在横云,他如何担当得起这掌门之位呢……”

“但我总感觉,它不会是个那么坏的孩子。”

红豆枝叶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被她反手圈握住:“红豆,我想请你帮我算一算。”

“——这个孩子,究竟是祸端,还是祥瑞?”

红豆枝条点了点,似乎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会,才又轻声开口道:“既是祸端,也是祥瑞。”

“这孩子是千百年难一遇的灵胎,本该是集天地间灵气一点点长养而成,如今却不知为何托生在了姐姐腹中。”

“要以肉体凡胎来孕育,本就是强逆天道之举,自然难免要毁伤己身。”

她停顿片刻,又涩着声音接着往下说。

“对姐姐来说,他是杀身的灾劫,但对这十三州来说,他是济世救民的福星。”

甄一梦长长呼出一口气,笑叹道:“……这样啊。”

……

春秋轮转,冬去春回,眨眼间又是新的一岁。

这一年按照朝廷的纪年来算,是周朝开元元年。

新周平定天下,开始了相对太平的数十年岁月。

这一年的春分,藏真寺的怀真和尚抱回了一个生着一双银色眼瞳的孩子,并亲自为他起了佛号。

唤作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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