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啦集合啦！派婚官进村了！”

随着村长家二儿子大嗓门的吼声传遍全村，坐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的老人已经可以远远看到两个头戴红花身着缁衣的媒官，一头一尾领着一队人向村子方向走来，蛤蜊村第三次派婚即将开始。

蛤蜊村位于大乾岭南道阳城远郊，大乾作为这片大地上新兴崛起的大一统王朝，刚刚经历过二十年的战争，人口由前朝的五千万已经降到了令人发指的一千万。

作为千古明君的大乾开国皇帝赵匡胤大手一挥，定下了“男过十六不娶，女过十四不嫁，由官府发配结婚”的派婚诏，更是又追加了诸如“婚两年而不育者罚银五钱”、“婚五年育少于两人者再派平妻”等逼人生育的条款。

岭南道本叫南蛮地方，在前朝颇为兴盛，后来前朝衰败藩镇割据时期，又被认为是瘴气横生、野人纵横的不毛之地，用夫子的话说属于“教化不达，山蛮野人之地尔”。再到大乾一统十六国，南征时打的兴起，一时顺手打穿了南蛮地方，一路军至南海边，还在南海之滨筑城命名为阳城，以此镇压地方。至此终于将南蛮地方正式纳入了大乾的统治之下。

而后数年内，为了兴盛地方稳定统治，朝廷葱湘北、关中等各地大肆搜罗人口移民。蛤蜊村便是在五年前，从一群南蛮人的村寨身上的建立起的。如今村里多数都是从湘北来此的移民。若问原来的南蛮人去了哪，那就要让天天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的老头让让位，把埋在下面的二十只敛骨坛挖出来了。

却说望山跑死马，明明已经能看到派婚队伍里，两个黑衣红花的媒官押着中间一群女子的样子，但等队伍到村口还是用了快一个时辰。村里仅剩的五个光棍已经被村长拿着藜杖敲打着在村口等了小半天。五人三高两矮、四瘦一肥站成一排。就在几人百无聊赖的时候，派婚队总算到了村口，媒官入了派婚席，开始跟村长与村中长者寒暄起来。

光棍队伍里，最左边的人五短身材身披赘肉，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颇具古意的皮水壶，高举过头顿顿顿一阵狂饮，然后擦擦嘴角的水滴，一边瞄着媒官带来的女人，一边跟旁边的人搭话。

“哎我说穷秀才，你看这次的女人质量都不错，盘儿大条儿壮一看就是能持家生娃的好女子，这回哥哥我就让你先选怎么样。”

“哼，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旁人并不接茬，只见此人确实和其他四人穿着打扮略有不同，身上穿着一袭满是补丁的长衫，头上还裹着一条颜色不明的头巾，看身形大约不是能下田下海干活的样子，实际上也全赖兄嫂养活。

“嘿！酸死你！”胖子倒是不在乎，眼前这人从大乾建国以前就开始读书，先后试过五国科举都不得入仕，到如今更是被官府一把将他连带着兄嫂全家从关中，扔到了千里以外的这个小村子里，跟一群湘北人住在了一起。虽然这人前朝本朝都没当成官，但是毕竟能识文断字，加上其兄嫂为人很是不错，村里人也不算排斥他。就是此人着实有点迂腐，还揣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的念头，对派婚队送来的乡野儿女颇看不上眼，真来了落魄的官小姐富家女又担心娶回家徒增吃饭的口舌，日子要更加拮据，便拖到了现在。

“胖子你管好自己吧，这次的女人当然应该给我们哥仨先选了。”说话的是站在五人在中间的高个子，和他右手边的两人五官颇为相似。这三人都姓黄，正是当世少有的三兄弟，中间这人正是老大。这些年男丁少有顺利长这么大的，一般早被当作壮丁拉去打仗了，全赖家中老娘将他们藏得好，躲过了连年战乱。这三人却和胖子与秀才不同，他们当光棍是因为眼界高，一家三个壮丁比村长家还多一人，将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几次派婚的姑娘始终没得到家里老娘的认可，但看这次老娘和村长一起给媒官敬酒的样子，大约是终于可以娶妻了。

而胖子自己呢？五短身材目不识丁，明明大半生都身处乱世饥一顿饱一段，偏偏能长了一身肥肉，还有个酷爱饮水日饮十壶的怪毛病。虽然现在也是勤勤恳恳，却奈何身不强力壮，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他却是建村时独自一人来的，据说高堂早就去了，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天天揣着当初建村时捡来大约是蛮人头领的犀牛皮水袋，在海边挖蛤蜊为生。这样的条件自然也沦落到三次派婚都没人看上的结果，一直拖到了今天。

再看看这次送来的女人，只见一片蓝袄灰鞋、绿裙黄花，显然是出来之前已经被打扮过了。

上次派婚队来时只带了五人，而且其中三人都是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一看就是不能干活光吃饭的主儿！还好有个胆大的将三人全收了。村长当时看那架势不对，派一次婚村里劳力不涨，吃饭的嘴反倒多几个，这哪得了？于是在媒官临走前狠心塞了半吊钱。这次再来派婚一眼看去全果然是手脚粗大、骨骼健硕的女壮士，让村长拉着两个媒官不停劝酒道谢。

两位媒官一老一少，身穿黑衣腰系蓝带，头戴大红绸花。两人喝了几杯进村酒已是满脸通红，年老些的媒官见气氛已经火热起来，当即起身吆喝起来。

“哦~~~咦~~~~~乡亲们那，这是我老邢第三次来蛤蜊村了，这次啊给大家带来的都是好生养、能持家的好女子啊，希望这次能给咱们蛤蜊村，添丁加口~！！现在我宣布，今天的派婚，正式开始！”

老邢话音刚落，不等其他人有反应，就见黄家三兄弟一起步踏出队伍。兄弟三人一人拽住两个女子的手，老大更是用壮硕的胸口又多拱了一个，赫然就是队伍里最壮硕的七人。其中一人甚至有几份男相，在其唇上还能看到细幼的胡须。三人带着七名女子浩浩荡荡走到了村长和媒官喝酒的桌子前，对同桌坐着的一名老妇就跪了下去。

“母亲大人在上！孩儿三人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这次媒官大人带来的女子甚好，希望母亲大人能同意孩儿娶妻！二弟三弟各娶两人，孩儿娶三人，早日为我老黄家传宗接代！”

“好好好！……”老妇人正是三兄弟的母亲王氏，她对这七人甚是满意，满脸笑容正待答应。

而同桌的村长却倒吸一口冷气，黄家三兄弟已经是村里人丁最旺的一户了，再加上这七个强壮的女人那还了得？自己这个村长还当不当了？尤其是那个女身男相的壮妇看着甚至不比三兄弟的身板差。想到此处当即插嘴捣起了乱。

“黄大啊，你们三兄弟要娶亲也不能不顾村里其他光棍吧？你把人都领走了其他人怎么办？这全村的人口兴旺，村子才能兴旺啊！依我看你们每人娶两个就行了，这个女子和队里剩下那三个女子刚好能让秀才和胖子一人也来两个，也能成个家，各位乡亲说是不是这个理！”说着便将那名最壮硕的女汉子揽到一旁。

黄家三兄弟面色不善，王氏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心思转的飞快。村长和村里大多数人都是湘北人，而自家和秀才家却是关中人。虽说自家口丁最旺，但终究是比不过那么多湘北乡党的。想到此处，便用眼神暗示三个儿子稍安勿躁，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村长啊，我老黄家当家的走得早。老身好不容易将三兄弟拉扯成才，如今正是开枝散叶，为朝廷效力的好时候。我家老大有心娶三个，你又何必拦着呢？这样吧，这个女子身段确实是顶好的，看着就旺夫能做当家大妇。村长觉得我黄家不宜将好事占尽那也算好意，那将她让与胖子和秀才，剩下那三个女子中我家再选一人如何？”

“这……”村长看着剩下的三个女子，其中两人也算强壮却远不如已经被黄家挑走的几名女子，更不如这女汉子了，剩下一人更是看起来还有点瘦弱。再看看黄家三兄弟凶狠的眼神，无奈妥协了。

“就如老夫人说的，黄大你便重选一人吧。”

黄大起身留恋的看了一眼村长身旁的壮硕女人，无奈又从队伍三人中选一个看起来相对强壮一点的领到了桌旁。

老媒官看眼前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当即站出来打圆场。

“好好好！但是我还是要问问了，你们可愿跟着黄家兄弟过日子？”

众女子并不作声，只是低头垂眼的站着。能沦落到派婚的，多是家中穷困生活无着的人，眼前这三人虽然看起来并不算多富裕，但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不见补丁，已经是不可多得之选了。

“好好好！那这两位小兄弟，你们也快些选吧。”老媒官见众女已经默认了，一捻下巴稀疏的白须，让胖子和秀才快点做出选择。

胖子怔了怔看向重新走进女子队伍的女汉子，秀才转头看了看兄嫂随后也看向了女汉子，两人同时走向其身前，一人拽住女子一只手，这时才发现两人选了同一人，但谁也不愿松手。

“你二人既然都中意同一女子，那便说说自己的家世让女子自己选吧”老媒官见此当即熟练的站出来调解，这事儿在派婚中不算罕见。

“我……我家只有我一人，若你能来我定对你好，我擅长挖蛤蜊，一日能挖两车，若有你在家操持，我就能每日拉去城里换钱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小胖抢先说道。

“小生家上有兄嫂，小生能识文断字，已准备多年科举，姑娘若能来帮衬家中，待我中了功名定当厚报。”秀才随后说道，还拱了拱手。

女汉子看着两人，最终抽回了被胖子拽着的衣袖，站在了秀才身后。

小胖见此也不做作，当即将拽过剩下的两名女子里还算壮硕的一人，走到老媒官跟前做了个揖说愿选这个姑娘。老媒官见姑娘也不反对便宣布二人算是派婚成功了。

至此，本次带来的十个女子，只剩下一人还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只见此人身材不高，肤色颇为白皙，身材匀称不算瘦弱也但远称不上健硕，虽然低着头仍可见其眉眼颇为清秀，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年头了，浆洗了太多次有点褪色，看起来颇有种小家碧玉感觉。

这类女子一般是父母专门养的，到十二三岁便会被父母卖与富人做童养媳或丫鬟，以此补贴家用。日后若有出息更是能照顾家里。而这女子还不待发卖，却正赶上大乾建国，将前朝的富人和贵族一扫而光，剩下的纷纷也闭门不出低调行事，因此愣是压了五年没法出手。眼见女子已经长大，虽说不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比不得寻常乡下女儿能干活。家人一狠心便主动将其送来派婚了，却也是连续三次都没能成功了。

老年媒官见此情景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派婚失败可是要吃挂落的，当即吆喝起来。

“这还剩这一位小家碧玉的女子是阳城做木炭买卖的蔡家的女儿，正经人家的女子，从小养的水灵灵的，做得一手好女红，虽然看着身子骨弱一点但是家中烹饪针织也得有人操持是不是？诸位乡亲可有谁愿意将她娶回家？”

黄家三兄弟中的老二听罢有点心动，却被老大和母亲同时拽住了。只见两人冲他摇了摇头，这世道针织女红算什么本事？没见到青楼里的女子都饿死的七七八八了么？又不是大户官宦人家的背景，乡野农民能下田干活下海捕鱼采蚌才是正经把式。

黄家三兄弟不动，小胖也不动，他自己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好不容易选了个老婆还算健硕，想来能让家里好过点并给自己留个后，哪还有什么闲心再娶一个？等余钱能盖起一间小院再想这种美事吧。

秀才的兄嫂却有了些想法，秀才连年读书帮不上忙，这女子看着再怎么也比秀才壮实。就算下不了地，能把家里操持好，嫂子不就能腾出手来干活了么？况且秀才的哥哥是有手艺的木匠，家中田地不多活儿也不算重，有了这女汉子大约也能忙得过来，多娶一个也不算亏？想到此处秀才的大哥和老婆对视一眼，当即走到秀才身旁耳语几句。秀才听罢眼神亮了起来。

“小生愿娶！请问姑娘可愿来我家？”

秀才对这长相清秀的姑娘颇为喜欢，只是无奈生计所迫才选了一位男人一般的女子，听到兄长让他把这女子也娶回家当下大喜。

女子抬头，却不见她脸上有什么沮丧，确实长的清秀可人，琼鼻朱唇，一双蚕眉下眼睛大大的，盯着秀才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走过去站在了秀才身后。

老媒官见此情景甚是开心，这个累了他几次的丧门星总算送出手了！当下一口干了杯中酒，宣布本次派婚结束，拉着另一位年轻的媒官一摇一摆的向村外走去。

年轻媒官全程一言未发，只是最后临走前回头看了眼秀才，露出了一副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意味深长的冷笑，头也不回的跟着老媒官走了。

是夜村里人全去了黄家喝喜酒，黄家三人勤劳肯干家中存粮尚足，派婚队又都是事先咨询过师爷来的必是吉日，王氏回家便决定三人当晚就成婚了。胖子本就贫寒加上家中常年无人打理，只是找渔队讨了条还算大的海鱼拿回家简单烹煮一番，两人一鱼两小碗干饭，算是新婚之筵了。

秀才家中却是静悄悄的不见动静。

第二天有村民来找秀才的兄长修理农具，叫了半天却无人开门，感觉不对便喊来村长查看情况。村长敲了门见无人应答，便让几个后生往土墙里张望，却看到院子里堂屋和厨房的门敞开着，里面黑漆漆的不见人影。村长心想祸事了，当即做主令人撞开门冲进去，进屋一看却是目瞪口呆。

只见秀才和其兄长在堂屋里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中刀已死去多时了，秀才的嫂子也死在了隔壁的厨房里，新娶的两名媳妇不见了踪影。

堂屋的墙上被人沾血写上了几个字：反乾复燕。

大乾元年，大乾开国皇帝赵匡胤亲征攻入大燕都城，断了燕国二十年国柞，正式一统全国。

然而大乾建国至今仅五年，先后被灭的十六国仍然反叛不断，对此大乾朝廷采用宁错杀毋放过的做法，用大乾太子赵承乾的话说那便是。

“杀十里，岂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