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踏着晨光，从林荫树下走来。

正是天气最溽热的时候，才是清晨，太阳已然高高挂起，炙烫灼目，让人不敢拿眼去看。

阳光从树叶间隙透到地面砖上，落下块块耀眼光斑，斑斑点点无规律分布，远远望去，长而荫凉的人行道上像是跃动着会动的光团，平白多了些诗意浪漫的味道。

然而天气实在太热了，人出了门就是受罪，走两步身上便汗湿黏腻的难受，没人有那个心思去欣赏什么美和浪漫。

江岁低垂着眼睛走路，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眼睫和下眼皮之间像被粘了层薄薄的胶水，艰难地睁着，一路走，一路呵欠不断。

学校的教学楼大多都在东面，和学生公寓，食堂澡堂什么的都分开，江岁的快递驿站在西边，于是他和所有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们逆着方向。

人流如海，来而不断，他像一条逆着人流的游鱼，不紧不慢随着自己的步子往前走，有迎面走来的脚步急匆匆、手里还打着一把伞的女生，伞尖不小心戳到了他肩头，目光偶尔停落在他的脸上，紧接又带着点儿慌张地移开，江岁则头也不抬，神色如常而平淡。

大学校园的店铺向来寸土寸金，学校地势高，依山而建，西边位置靠山，几所学生公寓就建在山腰上，公寓有了，周边的超市，奶茶店，水果店等慢慢也就开起来了，他的快递驿站坐落在小食堂的斜上方，算是半山腰的位置。

江岁平时用来送货的面包车就停在驿站对面的树荫底下，车顶棚三五不时出现几堆白白的扑溅开来的鸟屎。

然而今天，江岁一抬头，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那辆破破烂烂的银色二手面包车旁，站了一个人。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讶异，而是条件反射性地先去抬头望了一眼那人头顶上枝叶繁茂的树，万一恰巧正有鸟屎落下来，那就惨了。

因为靠在他车旁的那个人，实在不适宜和鸟屎这种东西挂上什么关系。

江岁脚步慢慢先停了，目光从树叶枝头往下落，落到下方站着的人时，最开始还是有点儿愣怔，顿了几秒后，好像才敢确定地认出那个男人是谁。

曾经再怎么熟悉，也即便知道了那是江崇，然而时间到底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芸芸众生，哪个不是在时间的洪流中面目模糊，忆不起曾经的笑颜。

江崇穿黑色衬衫，黑色长裤，休闲鞋，宽肩窄腰，挺拔颀长，正背靠在副驾驶那边的车门上，抱着双臂微垂视线在看什么，一眼望过去，神情平静专注，英俊文雅，是那种可以吸引到不少回眸目光的长相。

不过，此时落在江岁眼中的画面让他觉得有一点点违和，因为那个男人靠的，似乎怎么也不该是他那辆破破烂烂，踹一脚就轰隆嘎吱响的二手面包车，这下，连一向万物皆可将就，没什么所谓的江岁，也下意识地轻轻皱了皱眉。

可是很快，像又想起来什么，眨眼间舒展开了，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来，带出一抹痕迹很淡的笑。

那个男人似乎有所察觉，抬头向这边望来，隔着几米的距离，热气腾腾的酷暑日光下，江岁抬起了手，挥了挥，脸上浮出的笑容热情灿烂。

“不热吗？这个天还穿长袖。”

江岁笑着看了一眼对方挽到手腕的衬衫袖口，走近了，站定了，彼此之间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时，江岁才恍惚了一瞬。

这样自然而然的语气，太过熟稔，实在不适合阔别已久几近十年没有联系的人，起码，也应该以一句不近不远的“好久不见”所为开场白。

礼貌，也安全。

“不热。”江崇平淡地答，眼睛却在一直盯着他，像打量，也像审视。

从抬头看见他，到他走近的这短短几步距离，江崇的眼睛似乎一直落在他身上，他专注看人的时候，总是给人压迫感，比从前少了几分不耐烦，也多了几分陌生的冷淡。

江岁装着没有察觉，含笑和他目光对视，两人大眼瞪小眼默了几秒，江崇依旧是那幅平静的神情，眼睛依旧落在他的眸光里，好像没有感觉到两人沉默之间逐渐升起的尴尬，和江岁在他一动不动的盯视下稍显的局促。

我今天洗脸了么？

江岁忍不住想，他打了个哈欠，日光晒得人头疼，低头无意间看到自己洗得松松垮垮的短袖，过于宽肥的长裤，和脚下一双发灰发旧的帆布鞋。

“上周办完手续，刚开始上课，我的身份证来寄快递的时候好像丢在这儿了，驿站的人说，是你捡到了。”

“哦是...”江岁看着他，愣了几秒，好像在消化他这几句忽然的且啰嗦的话。

“是在我这儿，”江岁笑着，紧接微抬下巴，往对面还紧闭门头的店铺指了指，“我开的，厉害吧？”

“厉害。”江崇点头，盯着他，慢吞吞一字一顿地说，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脸上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路上赶去上早课的学生渐渐少了，江岁感觉两个人冒着热气站在这儿怪傻的，他站的方向正对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看江崇的脸，也像是暗灰的一团，怎么也看不分明眉眼。

“走吧，”江岁努努下巴，实在不想继续傻乎乎顶着日头晒，“去吃点儿早饭吧，你的身份证好像被我扔家里了，明天记着给你拿来。”

他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了，才发现身边好像没人跟上来，扭回头，看到江崇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江岁反应过来，顿了顿，“你有事？”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如释重负，笑着摆手，“那有事的话就下次再请你吃早饭，你赶紧去忙吧，身份证我.....。”

他没说完，就看见江崇忽然动了，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然而经过他时却没有停，连看也没看一眼，他径直往前走，扔下一句，“好啊，吃早饭，正好饿了。”

江岁看着他面无表情从自己身边走过，带过一阵温热的风，错愕地盯着他步步走远的背影半晌，终于忍不住对那个背影喊了一句，“知道食堂在哪儿吗？”

“走那么快。”他轻声嘀咕，声音转而融进热风里，留给他的，只有眸色里，那条高高的身影。

食堂里已经没有那么嘈杂，早课的大部队席卷过后，空出不少桌子，负责卫生的大爷大妈正拎着桶，拿着条抹布，挨张桌子抹。

江岁走过一个埋头喝豆腐脑的男生时，只听他嘴巴里含着东西，正含糊不清地跟对面两个同伴说，“反正已经晚了，慢慢吃呗，大不了下第一节课再过去嘛。”

江岁嘴角轻轻弯了一下，他欣赏这心态，有他当年的风范，不过那些风范早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埋没在日日流逝的时光里，再过些时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忘了。

江崇走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一歪头就能看到他的脸，方才从食堂大门掀开帘子走进来时，江岁微扶门帘，轻扭回头看时，也不知是不是背光的原因，总觉得江崇的脸有些臭。

不过不要紧，江岁目光也是从他身上一掠就移开，并没放在心上，习惯了。

那人向来是这样，从小时候，就一直是这样，那张脸，面对着他时，什么时候没臭过。

这个时间点窗口陆陆续续还开着，不过前头打饭的人不再像饭点时密密挤着，透过挡污玻璃能看到晃动的身影在后面的厨房区洗洗刷刷。

江岁走到最近的一个食口，是卖面条的，他要了碗面条，本来没要香肠，卖饭的阿姨说早上炸了太多卖不出去了，这么热的天指不定就坏了，于是心肠非常好地给他上面摞了两根，江岁赶紧说谢谢，眼睛弯起来，笑笑咪咪，竟然比身旁背着书包打饭的男生看上去还要年轻些。

侧了身，正要问江崇吃些什么，却看到身旁的人正垂眼盯着他那碗面条，眉头微皱，抬眼看他时，目光反正不是什么欣赏和赞同。

江岁夸张地把端着面条的碗往自己身侧一收，笑嘻嘻地道，“这是我的，要吃自己点。”

说完他也不等江崇说什么，扭头就走，找了张离得近的桌子，稳当坐下，不过坐的方向，是正对着食堂窗口，视线不远处，江崇的身影孤落站在烟火油腻处，冷颜淡目，与周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