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在江崇脖颈动了动，要转身回首时，率先低了头，捞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食堂天花板的风扇开到了最大档，江岁被这一口冒着袅袅热气的面条烫到了舌头，赶紧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舌尖麻麻的，他抿着嘴唇微缓。

再抬头时，只看到江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了个餐盘，在一个窗口旁站着，过了一会儿，端着餐盘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江岁捞着面条吹气，等他坐下后看了一眼。

两碗小米粥，一叠小凉菜，江崇撤走餐盘，把其中一碗粥和那叠小凉菜推到他那边。

江岁不明所以，咬着肠问，“干嘛？”

江崇不答，看着他三两口解决掉那根小肠时，才微挑了眉，“一碗面条能吃饱？”

“能啊。”江岁语调轻快。

半晌，江崇的声音才传来，他说得很慢，声音几乎被裹进风扇的噪音中，很难听清。

“我记得你之前吃很多。”

江岁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愣怔片刻，笑了，幽幽叹息道，“这不是年纪大了嘛，新陈代谢慢，吃一点儿就饱了。”

面条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江岁说话间面汤很快见底，他一直微低着头，像是认真吃饭的样子，余光里，江崇一直那样坐着，半天没动筷。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挑食，怪不得那时总生病，江岁想。

吃完了，放下筷子，江岁终于抬起头，四目相对。

食堂宽大的窗户越进室外明媚日光，耀眼亮光照亮了靠窗的一排桌子，他们坐在靠里的位置，光线依旧充足，江岁好像此时才清清楚楚看到江崇的眉目五官。

他没怎么变化，只是人看上去要比从前结实了一点儿，轮廓线条也更为坚毅了一些，大概长久做学术的人面相变得都要比别人慢些，因此也干净一些。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里尽是无声无息的打量和试探，江岁没有躲，江崇也没有移开眼睛的打算。

直到他忽然冷不丁地问，“快递驿站赚钱吗？”

江岁‘啊’了一声，看到对面的人低头，慢慢喝了一口粥，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茶匙，江岁在这吃了差不多四年的饭，从没见到过喝粥时阿姨还给茶匙。

江岁看他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喝粥，看得浑身难受，直皱眉头，普普通通的一碗小米粥，硬是给他喝出了海参燕窝的架势。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松了眉，“还行，勉强能吃饱饭。”

江崇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从小就幽深，盯着人看时，更显冷淡和疏离，他看了江岁一眼后便继续低头喝粥，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回答，或许是他听到了，但不想回什么。

一声轻微的叹息落在心底，江岁看他额前垂落在眉稍的短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故人，也已经不太适应那套此时该有的熟稔和寒暄，尤其对象还是江崇。

于是默默想了会儿，终究还是笑了笑，礼尚外来道，“你呢？怎么突然回来了，半个月前在公告栏看到你的名字照片时还吓了一跳，我以为你肯定会留在国外。”

江崇没有抬头，淡淡地回答，“国内有想见的人，就回来了。”

想见的人？江岁愣了愣，转瞬想明白，应该是女朋友吧。

不过也正常，29岁，这个年纪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两个人关系应该很不错，那女孩一定也很好，不然怎么会让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的江崇说回来就回来。

食堂稀稀拉拉没什么人了，大部分学生都走光了，原先在工作的大爷大妈也陆续坐下来，围在一张长桌前开始吃早饭。

江岁瞥眼，看了看放在桌边的手机屏保，这个时间，阿亘应该已经开店了，他还惦记着要去送货，偏偏江崇吃得这样慢。

就是一碗小米粥，换了他，三口解决了，慢慢吞吞的，让人着急。

“为什么决定回这里开快递店？”

江岁以为那个话题已经结束，只等江崇吃完，两个人礼貌告别，以后再碰面时，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就好，这场故人相遇的戏也算唱得完美而有始有终。

他怔怔，想了一会儿，回答得简略而模糊。

“熟悉，就回来了。”

“江爷爷那套房子，你也卖了？”

“卖了。”

“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江崇继续喝粥，他的声音始终很淡，淡到冷漠，江岁放在桌上的手微动，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蜷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顺手拿过手机，像看信息的样子，无意将话题继续。

旧人还是在旧时光好，再熟悉的朋友，多年后再见，横亘漫长岁月，言语再怎么故作熟悉，隔在两人中间的终归还是挡不掉的疏离。

何况他们之间不仅仅只是疏离，还有陌生，面目全非的陌生。

时间确实太久远了。

江岁看到对面的人终于喝完粥，勺子放在碗里，平静地和自己对视，有那么一瞬间，江岁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汹涌而出的情绪，但那只是一瞬间。

日光渐渐偏移过来了，照得人头晕，也眼花。

他笑了一下，仿佛有点儿无奈，江崇是平和的，并不咄咄逼人，江岁同样也可以笑嘻嘻地应付过去，开个玩笑，说几句贫嘴的话，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连熬了好几夜的缘故，江岁从早上开始，头隐隐地疼，人也分外疲惫，尤其这顿早饭，吃得他格外无力，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回忆，连连扯扯，坠入黑乱的梦。

江崇看着他，正要开口再说什么，身旁一道惊讶的声音平地响起，那讶异里带着显然的惊喜和兴奋。

“江教授，您怎么在这里？”

江崇缄口，微侧身去看，只见一个背着黑色书包，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正笑容灿烂又带着些腼腆的朝自己打招呼，还郑重其事鞠了个躬，他留平头，简单的短袖短裤，看上去朴实清爽，江崇很快想起来，这是他带的工程专业的某个班的一个学生，今年升大二。

那个男生转眼看见江教授对面的人，惊喜的表情霎时转换得很突兀，眼睛都瞪得溜圆，手上拖着的餐盘一晃，差点没拿稳，似乎惊呆了。

“江、江、江爷，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江岁打着哈欠翻白眼，“吃饭，没看到吗。”

江岁起身，江崇顺着他的动作微抬头看他，看到对面的人松垮的白短袖胸口好像溅了一两滴面汤，看到他的领口歪斜到一边，露出一侧清晰分明的锁骨，也看到他那身薄到在阳光一晃下几近透明的破T恤下，模糊的腰腹轮廓，很瘦很瘦，像重换了幅骨架。

“先走了，身份证再拿给你。”

他笑眯眯地朝江崇一点头，经过那个男生身边时，拿着手机的左手按上他的肩，轻轻压了压，说了句，“今天又迟到了，哈哈，扣工资。”

他翘起嘴角一笑，一副压榨小工的恶毒老板嘴脸，吝啬地为着克扣了三瓜两枣而窃喜高兴，江岁满意地看到李业瞬间白了一度的脸色，同时，也感觉手心被手机的尖角硌得隐隐发疼。

男生欲哭无泪地看着老板越过自己，闲适地走到餐盘回收处放了盘子，然后双手插兜，懒懒散散地掀开帘子下楼梯走了。

江崇垂了眼睛，手指渐渐攥起，钻到指尖关节处泛起青白，明明是盛夏，他的前胸后背却暗暗浸上一层凉。

桌上的小米粥和那碟凉菜一口没动，粥面上结了层不透明的膜，或许那米粥底下，也早已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