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把他石头块般大小的土豆再次料理加工的空档，江岁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那淡黄色的土豆块在江崇修长到白皙的指尖下，变成了拇指般大小的丁块。

木色菜板上黄黄红红地堆成一小堆，色彩勾人食欲，还没下锅，便让人看上去想咽口水。

江崇开了气阀，慢慢热锅，慢慢等油热，他微靠在厨房柜台边缘，垂眸望着那锅里澄黄色泽的油，安然到让人觉得，似乎普天之下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他专注地去做。

江岁叹口气，自叹弗如，江崇身上那种慢条斯理的优雅他似乎一辈子也学不会，他往后退了几步，说了句，“我去洗澡了。”

江崇没有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回头看他，片刻，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卫生间水汽未干，带着江崇淋浴完后的潮气和湿意，然而浴室的地板却被人好好地拖过了，没有淤积的水渍，只微微泛湿润的亮。

江岁进洗手间前，先去卧室翻出了件干净的灰色老头衫和短裤，不知为什么，洗完澡后再穿原先的衣服总是有股闷闷的味，夏天这种味道格外明显。

他手指勾着那件老头衫的领口时，忽然想到，江崇方才淋浴完，身上也没换过，依旧是原先身上的那件。

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那样讲究挑剔的人。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没得换吧，江崇应该不会愿意穿他的衣服。

这一天昏昏沉沉的，江岁仰起头，屏住气，让花洒冲下的热水沿着自己额头顺势而下，淹没了眼睛，封住了口鼻，这样淋了一会儿，直到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他才偏了下头，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关掉花洒，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有些紊乱发花，他怔怔地任凭混乱的记忆侵袭，眼前白旧的浴室瓷砖上似乎有被泼上的红色液体，正缓慢而诡异地顺着瓷砖的缝隙流淌下来，有快有慢，拉出长短不一的粘稠液体。

再一眨眼，似乎整间浴室的四壁上都是那些鲜艳到狰狞的红，那些红到粘稠的液体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一滴又一滴，侵袭了原本干净的地面。

江岁猛地闭上眼睛，五脏六腑在这短短的几秒内撕扯到难受，人也站不稳，耳边有无数道疯狂凄厉的尖叫，围绕在他四周，分秒不停地往耳底最深处钻。

他几乎是慌乱地拧开了花洒，一下子扭到凉水那侧的最边缘，温热的水几秒间换成了一片凉，江岁大力捧了水尽数拍到脸上，每一次都很用力，剧烈的喘息让他不小心呛了好几口水，直到反复多次，头脸上全是湿漉漉的凉意，他才停手。

人依旧喘息不定，江岁慢慢睁开眼睛，依旧是那间老旧的浴室，灯泡明亮，瓷瓦泛黄，镜面上被溅上点点水珠，连江跃的那张椅子，也被水滴淋湿了一多半的边缘。

江岁一点一点缓过来，他再次伸手抹了把脸，浸过水的眉眼淡到失真，也淡到透明，眼睫上一颗很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眨眼的动作，颤颤巍巍欲坠不落，两三次后，终于落了下来，无声无息没了踪迹。

他还以为终于结束了呢。

原来并没有。

江岁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淡而模糊，很快挥发不见。

挂想着江崇还在厨房，再加上心头恍惑，精神不济，江岁没有耽搁太久，他很快冲了一遍就抓起放在一边的衣服穿上。

裤子先穿好了，短袖穿到一半，心中有异样感渐渐升起，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无法掩盖，他也忘了去分析去思考，电光石火间，脑袋从领口露出，几乎是同时，他猛然转过了身，嘴角抿得很直，而心头剧烈猛跳。

确实不太对，因为门开着，然而推门进来的人…是江崇。

江岁一怔，瞬间浮现在面庞上的警惕和漠然根本来不及遮藏，更没办法在片刻间自如转换，尤其是在江崇那种冷静到审视的灼灼目光下。

花洒嘀嗒一声，落到瓷砖上一滴大水珠，周围安静极了，一切都遁去了声音，让这种对峙的沉默在每一秒里都显得格外漫长。

静止诡异的气氛里，江岁努力做出再自然不过的样子，缓缓移开自己的视线，几次眨眼间，已经将那些戒备敌意悄然收回，他从架子上捞过一条毛巾，低着头胡乱擦头发，一边擦，一边尽量自然地问。

“你怎么进来了？做完饭了。”

这门怎么回事，江崇又怎么回事，怎么也不敲门啊。

什么人呐，走路没声音就算了，明知道别人在洗澡还说进就进，也不提前敲敲门，这人的礼貌都飞到哪儿去了，被鬼吃了吗。

江岁用毛巾大力地揉擦头发，心里走神地腹诽。然后一抬头，看到了片刻前还站在卫生间门框边上的江崇，此时此刻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距离那么近，江岁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滑稽翘起来的头发，和因为讶然而微张的嘴巴。

“怎么…”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江崇又往前走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里浮动着难以辨明的微光，而脸上尽是一片漠然。

江岁本就站在靠里的位置，卫生间空间又狭小，被他这么一逼一挤，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退的时候没注意身后，踩翻了一个通红喜庆的塑料盆。

哐当哐当，塑料盆如旋转的陀螺连转了好几圈，声音大而吵，好一会儿才堪堪停下，发出微小幽幽的颤音。

江崇出手好快，江岁还在愣愣地盯着逛荡的盆看，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衣服下摆被倏忽掀起了一角，身上一凉，紧接着小腹的上方靠近肚脐的位置传来温热而又微微带凉的触碰。

江岁脑中一激，想也不想，迅速出手，将下方的手打开。

江崇比他速度还快，江岁的指尖在刚触到他手背上的皮肤时，就被人抓住手腕，顺势被逼着往后踉跄退去。

江岁不防，也由于过于震惊，一个晃神儿，错过了最佳的攻击时间，于是就这样被人抓着手腕，跌撞踉跄地连退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硬而凉的花洒把手，两只手的手腕被人拗在身后，腕间被抓得太紧而有点儿疼。

“他们是谁？”

江岁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崇问的是什么，他动了一下脚跟，没想到江崇却更加用力地抓牢了他，像是怕他跑了。

江岁轻轻皱了皱眉。

“江教授，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江岁垂眼示意了一下自己被禁锢的处境，他没笑，语气淡淡的，是那种听起来不生气不着急，也很无所谓的声音。

“好好说，”江崇盯着他还隐约含湿意的眉，在水汽和灯光的氤氲蒸腾下，越发显得乌黑顺长，他笑了笑，声音格外温和，“好好说的话，你会跟我讲实话吗？”

“江岁，我还不知道你吗。”他的声音倏忽冷下来，脸上的温和笑容也转瞬无影。

“今天跟着你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你电话里说的’他们’。”

江岁表面上依旧镇定——虽然他自以为的镇定在此时江崇的眼里看来根本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然而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不管怎么说，这样被人摁在墙上问，从身体到心理，都太被动了。

后背被花洒的把手硌得很不舒服，手腕轻轻挣动一下江崇指间便会更加用力地捏紧他，腰腹处的灰色t恤因为洗完澡没擦干的缘故，洇出点点湿漉漉的水痕。

灰色加深，变成了深灰，而江崇贴着他的距离很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手臂和胸膛间隐隐传递过来的热量。

甚至仔细去听，还能听到两人心跳的声音。

江岁微微垂了眼帘，眼帘下平静无波，鼻息间闻到江崇身上的味道。

真奇怪，明明没有换衣服，他身上却没有那种夏季捂了一天的难闻汗臭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岁抬起来头，又慢慢将脑袋往后仰，仰到身后的墙壁上，低低地笑，笑里带温和的嘲讽。

“江教授，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啊。”

他动了动右脚，脸上吃痛，不过那痛楚只是在他脸上浮现了一秒，再眨眼的功夫，他又是那副散散漫漫、懒懒洋洋的样子，仿佛脑袋在身后满是水珠的墙上靠得无比舒服，也无比惬意。

“我只是在问你。”江崇目光掠过他的脚，轻轻一扫之后，视线依然落在他的脸上，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起码现在的江岁听不出，也分辨不出。

江岁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身子一歪，“你问归你问，我不想答归我不想答，江教授，你当给学生上课呢，问了我就必须给你答案吗？”

江崇沉默良久，忽然点点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让江岁紧紧贴在墙上的后背感到了些莫名的阴凉，也不知是浴室的热气散尽了，还是墙壁的瓷瓦发凉，总之，江岁后背忍不住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好，”江崇笑，眼睛微弯，眼里含笑。

江岁看着那笑有刹那的失神，他看上去好年轻，笑起来也很好看，怪不得短短的时间里校园论坛全是讨论他的帖子，有那么多学生愿意去上他的课，只是，那些喜欢他的学生一定想不到，他们心里儒雅帅气的江教授会干出把人推到墙上扭着手腕逼问这种事。

他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所以没有人能想到，连江岁，也没有想到。

“那我换几个问题问吧，你看看你高兴回答哪个，就赏脸回答一下哪个。”

什么意思，江岁眼皮跳了跳，他忍到现在没出手揍他已经很赏他脸了，他竟然还敢得寸进尺，是不是忘了小时候怎么憋着气哭的了？

“这八年，你在哪儿？”

“……”

江岁不答，装没听见。

江崇笑了笑，不恼不急，很有涵养的姿态。

他接着问，“为什么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江岁枕着墙壁枕得舒舒服服的，仰头数天花板上蓝白拼接的格子到底裂了几条缝。

“那么，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儿。”

江崇字字缓慢地问，他松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牵制住他，江岁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只感觉四根修长到没有一点一粒粗茧的手指轻轻抵住了他小腹向上一点的位置，他浑身一个激灵，瞬间站直了身体，再也没心情欣赏天花板了。

隔着灰色老头衫质量堪忧的薄布料，江崇的指尖按在一条长约四五厘米的微小凸起上，来回摩挲，力道很轻，好像是怕他疼。

可是，怎么会疼呢，伤口早就长好了，长好了，就变成了疤，疤是不会疼的。

江岁怎么往后避也避不开，终于黑了脸，“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不对，几分钟前江崇走进来时，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背对着卫生间门口的，那个视线，即便是再转几个角度，也根本看不到，况且他在察觉不对后，几乎是立刻就拽了衣服回头转身，也不会是在那时看到的。

心念急转间，右脚的脚踝传来隐隐的钝痛，江岁顿了一下，想明白了。

应该是下午送货时，他跌到了下面的楼梯上，衣服被抱在怀里的纸箱蹭了上去，连皮肤也蹭红了一大片，应该是那时，被看到了。

江岁让他乱七八糟的摩挲弄得发痒，没好气地吼了句，“别摸了，很痒。”

“那你就回答。”江崇按在他那条疤痕上，加重了些力气，连带着声音也沉了下去。

江岁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原本挺充足的耐心现在所剩无几。

“你先放开。”

“回答。”江崇冷冷的。

江岁努力扯开嘴角笑，“先放开。”

江崇无动于衷，灯光将他的眼角照得冰凉。

“不放是吧？”江岁笑得灿烂。

“不—放。”江崇一字一顿，答得很慢。

“不放就不放吧。”

江岁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然而下一秒，那些灿烂尽数褪去，他猛挣脱出一只手，同时左脚向旁一侧，迅速抬高去勾江崇的膝弯。

他看到江崇的瞳孔微微放大，似乎满是愕然，身体失去平衡时有一瞬间江崇的嘴唇靠近了他的耳朵，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够感受到对方说话时温湿的气流。

他听见江崇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