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江岁给阿亘发短信。
阿亘很快就回过来,字里行间洋溢嫌弃。
“我不爱欠他,你看他那一副地主大公子的讨债嘴脸。”
江岁失笑,行吧,又一个不爱欠人的。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刚才阿亘说的一句话。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跟疯了一样,吓了我一大跳,比你那个时候还疯。”
或许,即便因为性格大相径庭,可他和江崇身体里同样藏着某种不顾一切的狠绝,所以他们才会成为朋友吗?
江岁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他睡着了。
江崇这一晚却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不过他并没有烦躁辗转,而是一直平静地望着窗外的那轮淡黄弯月。
城市的夜空少见星星,月光却始终澄亮如水。
江崇双手枕在脑后,半夜寂静如冰川湖水,他却仿佛能听到来自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人的浅浅呼吸。
夜里起了凉意,他身上只有那层薄薄的睡衣,至于被子,被子还在晾台之外,他到底忘了收进来。
明天李姨一定会唠叨我,江崇叹了口气。
睡不着,又冷,索性爬起来。
江崇赤脚下床,无声地推开门,顿了两秒,又轻轻推开另一扇门。
他抱臂斜斜倚在门框边,江岁睡得很熟,侧躺着,身体窝成一团,下巴几乎抵着柔软的毛毯,看起来很舒服,又很没安全感的姿势。
他身体里有根警觉的弦绷着,随时会醒来,于是江崇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可刚挨到床边,蹲下身,就看见江岁薄薄的眼皮微动,再然后,眼睛就睁开了。
默默地跟蹲在床头的人对视,那双眼睛里此时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澄澈的干净。
江崇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轻轻蜷进掌心里。
他哑了声音,轻如耳语,“你总是这样睡不安稳吗?”
江岁动了动唇,声音比他还哑。
“嗯。”
他像着不爱说话,也像是嫌说话太累,慢吞吞翻了个身,躺正了,重新闭上了眼睛。
江崇等了一会儿,听着江岁呼吸渐沉,他站起来,轻盈地从江岁身上跨越而过,床垫弹簧在他跃过的那一瞬间发出轻轻地吱呀一声后,卧室内重又安静。
小心温柔地躺下,还拽来毛毯的一个小角搭在肚子上,拍了拍,心满意足地抒了口气,然后下意识扭过头,果不其然看到身侧的人皱起眉。
江岁只感觉有道阴影一掠而过,身旁床垫陷落,过了片刻,连暖融融的毛毯都被人拽走了一块。
“你大半夜的,干什么?”
江岁的声音还哑,睡不醒的深深倦意包裹着他,可是与此同时,衰弱的神经又疯狂叫嚣,两端拉扯,让他疲倦又清醒。
“我有点冷,没有被,跟你挤一挤。”
江岁拒绝得干脆,“不挤,你下去吧。”
“以前又不是没一起挤过。”
是一起挤过,江岁想,只不过以前是自己挤江崇,现在换过来,变成了江崇挤他。
他听江崇忽然轻声问了句。
“为什么?”
江岁没睁眼,只嗯了一声,三声调,表示疑问。
“为什么睡不安稳?”
昏暗的夜里江岁好像笑了下,嘴角微提,笑容淡到几乎没有。
“如果三五不时,有人半夜砸你家门,趴你家窗上放音乐,你也睡不安稳。”
江崇沉默了一会儿,江岁睡前把窗帘拉阖了,月光只能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往里入,折落到白墙与地板上,细细为黑暗渡一层柔和,然而现在江崇只觉得那条月光太亮,亮得刺眼。
江崇往旁边挪了挪,挨得更近了点儿,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江岁睁开眼睛,扭过头来,满脸受不了他的表情,皱眉吼他。
“你能不能别挤我?你那边多大地儿。”
江崇一声不吭,静默片刻,又挪回去了。
中间大约隔了一个拳头那么宽的距离,江岁似乎还是嫌挤,伸手又把江崇外另一边推了推。
又过了一会儿,江岁忽然感觉自己小腿被人踹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不宣于口又委委屈屈的怨念。
江岁抬起手臂搭在眼睛上,终于还是忍不住,无声地笑出来,这一笑,本来就剩得可怜的睡意全没有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不太礼貌地往他脖子附近蹭,这儿捏捏,那儿摸摸,江岁无语地抓着那只手提起,扔到一边,骂了句。
“你有病吗。”
那只手又伸过来,这次准确无误地按在他锁骨下方近处,那里摸上去有轻微的凸起,是一道疤痕。
直到江岁再次不客气且不耐烦地抓着他手丢开,江崇才喉咙滚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记得你当时流了好多血。”
“嗯,”许是听出他声音轻微异样,江岁应了一声,又补充了句,“我血多。”
江崇对着月光翻白眼,嘲笑道,“血多的人才晕血是吗?”
“那也比坐地上哭天抹泪往回爬的人强。”
江崇气恼地捶了下床,“我那是为了回去救你!”
江岁依然闭着眼睛假寐,淡淡道,“好感动。”
黑暗里隐隐传来磨牙的声音,江岁哑然而笑,“你真应该感谢大胖,要不是他当时死命拽着你把你拖走,三个人都得完蛋。”
后来大胖撇着嘴说,“我只是看起来傻,又不是真傻。”
他们才渐渐知道,大胖在那天送东西给江岁时,属于男人的第六感就告诉他事情不对,他回去后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爷奶,可是这些大人们没有一个相信他。
大胖没有办法,上网翻出那天给江岁的地图,研究了半天,然后接下来的几天,他就蹲在那个十三号中心后门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小路上,他和江岁从小玩到大,了解江岁的脾气秉性,江岁不会无缘无故叫他做这些事。大胖想着,为了初中三年有人给自己写作业的幸福,他怎么着也得把江岁给捞出来,至于最后救的是江崇,那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
可能是再回忆起依然觉得好笑,江岁的嘴角都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你当时就应该乖乖跟大胖走,做人也该学着配合点,否则也不会脑袋上挨那一下,非得打晕了叫人给扛着走。”
江岁觉得,江崇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候当属那一刻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就是有点儿遗憾,自己没亲眼见到那丢脸的时刻,不过好在,大胖后来把那幕场面生动细致地说给他听了。
身侧好久没声音,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吧,江岁体贴,也不再提,即便后来他们故意用诙谐淡化那些伤痕与泪水,然而对于他和江崇来说,那并不是段多么愉快的记忆,他一点一点又酿起睡意。
江崇乍然出声,“可是你还在哪儿。”
江岁被惊得人一激灵,好不容易攒了半筐的睡意全跑了,一时之间只想骂娘。
他很有素质地忍住了。
“但是我出来了。”
江崇咬牙,“要是出不来呢?”
沉默片刻,江岁平淡地笑了笑,“能救一个是一个。”
“江岁,”身旁的人顿了一下,声音前所未有地涩然,“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吗?”
江岁打了个哈欠,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揉了揉。
“你跟我不一样啊,你要是出事,外婆会很伤心。”
这样的夜里真好,过往共同经历过的岁月与时光温柔地掩盖住了那些秘密,隔阂与防备。
也无端增添了更多的沉重与心痛。
江岁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脸埋在柔软的毛毯中,发出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困意。
“所以你讲点儿良心吧,我救过你,现在你让我安静睡个觉成吗。”
江崇最后轻声说了句。
“这两天回趟A市吧,外婆和爷爷的祭日都快到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江岁好像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江崇是被一条腿压醒的。
睁开眼,往下瞥了眼,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原来小时候睡姿就不端的人,长大后再二五八样,睡姿仍旧不端。
他叹了口气,把压在他肚子上压得死沉的那两条腿搬开,轻快地顺了顺呼吸。
醒得早,天色还半暗不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些辗转难眠的夏日,枕间全是咸湿的眼泪,有时来自于他,有时来自于江岁,有时来自他们两人一起。
当年十三号中心事发后,他们在江岁爷爷的那间小屋里住了一个月,刚开始两人都睡不着,后来江岁能睡着了,江崇却噩梦缠身。
江岁发现江崇晚上会流泪,明明白天正常如故,可是一到夜晚,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时而伴随惊悸,第二天醒来后,枕头是花的,带着微咸的洇湿。
江岁许是见不得他哭,于是每到夜里都要缠着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理由是觉得他太可怜,怕他半夜无声无息地哭嗝屁。
然而,江岁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当江崇夜半惊醒、呼吸急喘时,模模糊糊触到近在咫尺的脸,那脸上,同样也是湿的。
于是那年夏夜的凉,就这样在两个少年相互依偎间,变成了记忆里再难褪色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