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石浅色的眸子在那本姜黄色的册子上略略扫过，最终又落在面前李迎宣身上。
李迎宣看出来他眼中的怀疑，向他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早在五月份的时候，顾宸煜便在筹谋着要拿到夏国各州郡的城防兵力布置图。
顾宸煜的想法跟沈秋石一致，梁国跟夏国的这场战役，若靠硬碰硬，梁国肯定碰不过夏国，所以取胜的办法唯有智取。
彼时沈秋石的坚守之策初见成效，顾宸煜便计划着，派势力渗透进夏国地方内部，安插眼线，一步步收集到有用的信息，继而得到全面的城防布置图。
可偏老天助他，沈秋石让他去压一压地方的教派势力，谁知他竟从这些江湖教派中，查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来。
“想来大人应该将夏国越境流民被杀的事情告知军师了。”
李迎宣道：“但实际上，夏国是故意放这些流民进来，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挑起两国的纷争，二则是为了将本国的探子送入梁国境内。”
“那些没有被杀的流民在边境地区组成了教派，借江湖组织的名义掩盖自己，实则跟官府勾结，往夏国输送情报。”
事实上，青州旗下好几个县城与散州都跟这些江湖教派有勾结，因涉及通敌叛国，搞不好要诛九族，所以这些县令知府就想着拉身为州府的祝言秉下水。
眼见着代扈城接连失守，祝言秉其实是有些动摇的，偏夏国自己作死，屠戮了两城的百姓，连两城内的官员都没有放过。
祝言秉这才吓得不敢与夏国有勾连，就连原本倾向夏国那边的一些小官员，一时间也慌了手脚。
可他们已经与夏国有勾结，已经是犯了通敌叛国的死罪，此刻收手，还是难逃一死。
偏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五月份是雨水充足之际，青州境内又多是山脉，正是长蘑菇的时候。中下旬时，州府大人在常丰城的山内发现了几具逃兵的尸体。”
这件事沈秋石是知道的，当时顾宸煜还给他写信，叮嘱他不要贪嘴，说越漂亮的蘑菇越是有毒。
李迎宣继续道：“那些逃兵当中，便有扈城的知府苗易俊。苗易俊食用的毒蘑菇不多，尚有一丝气息。州府大人知道后，不敢擅自处理，便禀告了身为钦差的顾大人。”
顾宸煜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并不是杀了苗易俊，而是找了大夫给苗易俊医治，苗易俊命不该绝，躺了几天，竟然转好了。
转好了的苗易俊却跟疯了一样，天天嚷嚷着要杀光夏国人。
当初他投诚夏国，夏国说好要善待他，却没有履行承诺。
破城的第一日便是扫荡了他的家产，杀光了他家中所有男丁，抓走了家中所有女子，他最小的女儿尚不足五岁，也被抓走了。
顾宸煜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便跟他做了个交易。
说他若能说服青州境内投诚了夏国的那些官员叛了夏国，并从夏国奸细的手上拿到夏国各州郡的城防兵力布置图，他便帮他杀了夏国士兵，并救回所有被夏军抓走的女眷，尤其是他那个尚不足五岁的小女儿。
苗易俊一听，根本没有思考，当下便答应了。
苗易俊别的本事没有，但虚与委蛇两面三刀的本事倒是惊人，不过短短时日，便说服那些投诚夏国的官员叛了夏国。
那些不想叛或是还在摇摆的，全部被苗易俊伪装成夏国人的样子，将他们杀了。
一行人为了活命，更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姿态，短短几个月，便就拿到了夏国的城防图。
沈秋石听完有些目瞪口呆。
原来顾宸煜在常丰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吗？可顾宸煜一点都没告诉他。
“那这城防图，就不可能是假的吗？”沈秋石问。
李迎宣不知他说的假，是何种假。
答道：“顾大人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了探子前往夏国，一方面让苗易俊在夏国细作中周旋。苗易俊拿到图纸后，顾大人也跟探子都确认过了，现有的信息基本正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若军师怀疑在下作假，可等顾大人的书信到了，再行确认。”
沈秋石确实对李迎宣没有百分百的信任。
他是相信李迎宣的为人，正直良善，是为官的好苗子。
但这并不代表，在军事机密国家大事面前，他就能无条件地信任这个人。
不过李迎宣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倒是让沈秋石很欣赏。
沈秋石按下桌上的姜黄色册子，唇瓣轻启，吐出四个字：“我知道了。”
不管如何，这图纸既是顾宸煜精心筹谋来的，那他自然得跟顾宸煜确认。
“还有一件事。”李迎宣道。
沈秋石看向他。
李迎宣向他行了个大礼：“军中，有内鬼。”
两日后，沈秋石收到顾宸煜的来信，信中果然提到了城防图。
为防李迎宣搞小动作，顾宸煜写给沈秋石的信中也放置了一份城防图，与李迎宣提供给沈秋石的那份一模一样。
沈秋石这才确信，李迎宣没有说谎。
沈秋石内心激动万分，有了这封城防图，别说收复代扈城了，就是攻打夏国，都是轻而易举的。
这一日，沈秋石重新将李迎宣请进了军中。
前两日李迎宣将城防图交予他手中时，曾提及军中出了内鬼，顾宸煜在与他往来的信件中也提及了内鬼的事情，与李迎宣提及的几个人倒是不谋而合。
但沈秋石有些不明白，这些内鬼既然潜伏进来了，为何一点动作都没有？
尤其是眼下，兖城的攻城之战打的如此火热，按照绥王一贯的作风，若此时向士兵的饮水中投毒，岂不就不战而胜了？
李迎宣这几日住在驿站，用皂荚跟花朵洗去了一身的尘埃，换上了干净素雅的长袍，头戴银冠，整个人显得清秀儒雅，气质谦和。
沈秋石乍一见他，明显怔愣了一下。
在军中见惯了满身尘土的黑甲壮汉，猛地看见如此隽秀又带着书生气的男子，立时感觉有些不一样。
李迎宣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看，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了红。
他知道这几日沈秋石会重新见自己，所以日日熏香沐浴，头发也是梳得一丝不苟，生怕再见沈秋石时会再唐突了他。
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决定果真是对的。
就说方才来军营之前，他还匆匆在浴桶里过了下，连头发丝都洗的香香的。
“军师安好。”李迎宣向沈秋石抱拳行礼。
沈秋石收回了目光，不自在地正了正声色，示意他坐。
他给李迎宣倒了杯热茶，也没说城防图的事情，而是直截了当说了军中内鬼的事情，并问及了困惑的问题。
李迎宣喝了口热茶，顿觉得这茶水也是带着丝丝甜味的，热到了心口。
他不慌不忙地回：“这约莫，还要归功于军师的雷霆手段了。”
沈秋石来了兖城后，多次整肃三军，重新编整军规，将军中区域严格划分，各部营之间分工到人，纪要到日，定期汇报，定期审查。
不光如此，就连城中的巡防守卫也加强了，百姓们非必要不得出城，即便需要出城放牧，也都需要提前报备，并有军队陪护。
如此细致缜密的工作，那些细作就是想做点儿什么，也寻不到机会。
沈秋石不觉得意外，他当初做这些，确实有部分目的是为了加强戒备，以防细作混入。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夏国的细作竟这么没用，才这么点阻碍便无计施展，那以前绥王又是下毒，又是暗杀的，究竟是如何得手的？
李迎宣细细饮完了一杯茶，又道：“李某倒是觉得，军中的戒备，偶尔放宽一些也无妨。毕竟有些消息能递出去，那也是好的。”
沈秋石一直采取坚守战术，其实是无奈之举。
梁军经过半年多时间的修整，从战马物资到武器装备，再到士兵的作战水平，均有很大的提升，尤其是沈秋石着重训练的十万铁骑，战力不亚于夏军的精锐。
若他们开城门拼死一战，不见得就会落于下风。
但沈秋石志不在此。
守住兖城算什么？
夺回被占有的代扈城算什么？
这些本就是梁国所有！
沈秋石想要的，是收复梁国的失土，甚至于，将夏国收复进梁国的版图，天下大一统，那才是沈秋石愿意看到的景象！
如今顾宸煜送来夏国各州郡的城防兵力布置图，军中又有细作伺机蠢蠢欲动，若此时从冰封的湖面丢下一只肥沃的饵料去，定然会有大鱼上钩。
沈秋石一直迟迟不敢有动作，就是因为对敌军的局势还未摸清，但若能以此为契机将那个人引出来，顾宸煜此前跟自己说的话就能印证。
只要能印证顾宸煜的猜测，那这一切，就好办了。
“只是递出消息吗？”
沈秋石嘴角忽然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和煦的笑容差点儿晃瞎李迎宣的眼。
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右手一个用力，那只白色的瓷杯顷刻在他手中裂成了三瓣儿。
李迎宣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谪仙般的人物。
沈秋石看着手中碎裂的白瓷片，眸中渐渐露出一丝阴狠：“李大人，有没有兴趣，搞一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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