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渊是真心喜欢那个姑娘。”
黎桢从瓶瓶罐罐中倒出简怀远需要的药量,这项工作她一向亲力亲为,不假人手,倒出第三颗白色药丸时,听见简怀远在身后感慨。
“你没看见,我稍微跟她说几句话,简渊都紧张得不行。”简怀远笑着,“很久没见他这副模样。”
他说完,仔细一想,其实从来没见过简渊紧张什么东西的样子。
相比他的感慨,黎桢温和一笑,“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是啊……”
简怀远叹气。
“前几次我给他牵线搭桥,他都不太感兴趣,原来是早有喜欢的人。”简怀远说,“早知道是这样,何必结仇别人家。”
简怀远一开始没有发现儿子的态度,只觉得简渊不冷不淡,多半是相处不够的原因,直到他看好的姻亲相继出事。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联姻常见,不愿意的子弟也常见。
有人可以推拒,有人只能乖乖接受。
简渊走了第三条路——他永远的消灭这个选择。
重复了几次,就算简怀远还想给他介绍,别人家也不愿意惹到这尊大佛。
慢慢简怀远就明白,他强求不来简渊,简渊也不会听他的话。
简怀远身体不好,在家休养多年,他一半心神在于养病,另一半都给了黎桢,父子之间感情并不亲近,简渊长大后,对他的管教更是有心无力。
简怀远接过黎桢递来的药丸,还在感慨,“就算他早跟我说,我也不会做出拆散他们的事情。”
“他哪能早告诉你?”黎桢笑,“早前人家姑娘未必喜欢他。”
“……”
这倒是简怀远没有想到的。
他虽然久病缠身,憔悴的眉目依稀可见年轻时风姿绰约,这辈子在感情上没受到过冷遇,简渊看起来……也并不差在哪儿。
黎桢一眼看出他的想法,摇头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他与自己的妻子对视一眼,握住她的手,慢慢笑起来。
“是啊,也不是都像我这么幸运。”
对于儿子的疏远,简怀远隐约猜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但人生在世,哪能十全十美,他扣住妻子的手心,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 * *
“累了吗?”
好不容易从宴会中抽身,简渊一边送她往外走,一边问。
应星星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就是觉得……你妈妈的朋友真的很多。”
简渊笑了,他刚才全程置身事外,就看见应星星被黎桢带着满场的转悠,就算他想把她救出来,她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也很难配合。
“她会应付,你不用每次都听她的。”
应星星干笑,她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自己都很轻易地被黎桢牵着鼻子走……或许这是他们家的特殊能力?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左右看了看,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蒋明琛的身影。
“在找什么?”简渊问。
“我之前看到明琛了。”
“……”
简渊没有说话,应星星想到自己让明琛调查的事情,一时也沉默下来。
“……简渊,”客厅内又传来一阵欢呼,喧闹玩笑声隔得不远,却仿佛两个世界,应星星终于忍不住问,“你订过婚吗?”
“你听说了?”简渊怔了一下,“都是长辈撮合,我没有当真。”
“就只是撮合吗?”
“偶尔也会见个面。”
“然后呢?”
“双方都没有兴趣,不了了之。”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应星星想,她应该相信他,而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是心底某个角落,不肯安静地平息下来。
简渊察觉到她的异样,侧头问,“星星,你不高兴?”
“……只是这样吗?”
“嗯?”
“只是因为彼此没兴趣?”她好像坚持要问下去,“每次都没有?”
简渊低头看了她半天,结论道,“或许她们跟你一样,觉得我太过无趣。”
“……”怎么会绕回自己身上?应星星一惊,反驳,“我才没有这样觉得!”
“可你最近总心不在焉。”
应星星被反将一军,有口难辩,“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头顶传来轻笑声。
手腕被抓住,下一秒,落入他的怀抱中。
“星星。”他的声音很冷静,混杂着奇特的温柔感,“长辈们对我不满,说话难免偏激,如果你听到了……”
她心下一虚,“……我没有听到。”
“就算听到了,也不要替我说话。”
“……”
“让他们发泄几句就好。”
应星星呆住,慢慢地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不由愧疚起来。
他被骂了还替她着想,而自己居然在这里怀疑他。
太不应该了!
可李严的事情像哽在喉咙里的鱼刺,她没办法轻描淡写地吞咽下去。
只能在心底暗下决心。
一旦蒋明琛查出这件事跟他无关,以后不管怎么样,她都会相信简渊。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怀抱里,小声说,“对不起。”
简渊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 * *
周守中推开门,满室清香的茶室中,他约的客人已经早到一步,正举着棋子在棋盘上与自己拼杀,他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
居然是五子棋。
周守中:“……”
蒋明琛跟自己下得有来有回,听见有人进门,头也不抬,“简渊呢?”
“你来早了。”周守中干巴巴地说。
“是吗?”蒋明琛‘啪’地一声落下黑子,“我查到一些有趣的东西,迫不及待就来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
“不过都过去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在被简渊呼来喝去?”
周守中向来寡言,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圈,动手翻了几个隐蔽的角落,连新泡的茶都没有放过,确认没有问题才离开。
蒋明琛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怕我下毒?”
“职责所在。”周守中颔首,“请自便。”
周守中安静退出门外。
如果时间往回倒退十年,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蒋明琛跟简渊相对而坐的场面。
印象中,两位的关系并不太好。
他还记得,第一次知道蒋明琛这个人存在,是高中时一个阳光正盛的下午。
路过篮球场,听见周围有人起哄。
“蒋明琛,你妹妹好久没来看比赛了!”
“她喜欢上高年级学长啦~”
“明琛,你失宠的也太快,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妹妹介绍自己!”
蒋明琛越过防守的人,运球到篮下,跳起扣篮。
哨声响起。
他在热烈掌声中掀起篮球衣擦了擦汗,回头找刚刚干扰他的损友们算账,“都说了你们不配,别惦记了!”
“切——”
观众席给他喝倒彩。
“那人家简渊就配了吧?”有人酸酸地问。
“谁啊?”他毫无所觉般,灿烂地笑了起来,“那家伙经常到处追着人跑,喜新厌旧的很快,没几天就会回来。”
周守中脚步一顿,往旁边看去。
他身边的简渊好似没有听到,不徐不疾地穿过喧闹的球场,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现,稍微收敛了玩笑的声音。
仿佛在热闹中隔开了无形的真空地带。
蒋明琛也重新回到赛场上,传球给队友,他双手高高抛起,篮球轨迹顺着风的方向破空前进,“砰”地一声,恰好砸到简渊脚下。
篮球出界。
这是一个死球。
观众席的视线跟着球一起移动,看见这一幕,却没有人再敢喝倒彩,全场沉寂。
简渊终于停下脚步,侧头望过去。
他看见了死球的始作俑者。蒋明琛被队友簇拥着,站在他们正中间,仰着下巴,不闪不避地对上他的视线,锋芒毕露。
周守中皱起眉,下意识地要冲上去,被简渊叫住。
“别管他。”
“可是……”
“他有本事就让她回去。”
简渊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守中时常无法解读雇主的情绪。
所以那个时候,他以为他是不在意的。
* * *
简渊在约定时间准时出现。
他刚进门,服务员也跟着进来,将茶具撤下重新点茶,就连蒋明琛下了一半的五子棋也没有放过,拿走重新换了一盘。
“你做了多少亏心事,”蒋明琛跟他不是寒暄的关系,直接讽刺道,“活得这么谨慎?”
简渊在对面坐下,“好久不见。”
“别来这套。”蒋明琛敬谢不敏,他对应星星为什么喜欢这阴险的小白脸一直很困惑,“有什么事就直说,我等会还约了人。”
“星星?”简渊问。
“对。”临窗的位置,蒋明琛坐的东倒西歪,一只手闲不住地抛着棋子。
“你们还有能叙旧的话题……”
蒋明琛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桌上,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我很欣慰。”简渊不紧不慢接着说完。
“我们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评价。”蒋明琛说,语气依旧很笃定,就像当初说“应星星喜新厌旧,很快就会回来”一样。
杯中热雾缭绕,衬得简渊眉眼愈发沉静,他在桌前轻轻扣住手指,类似谈判前的仪式动作。
“想来你应该已经发现,她现在跟我在一起。”
蒋明琛不屑地嗤笑,“这也不代表你有资格处理她身边的事情。”
“处理?”
“李严,你记得吧?”蒋明琛斜睨着他。
简渊不动声色,“你认识他?”
“不认识,应星星拜托我查一下这个人。”蒋明琛勾起唇角,“多稀奇啊,这种琐事,怎么不麻烦你,反而需要我这个外人帮忙?”
扣住的手指僵了一瞬,忽而松开。
简渊执起茶盏,白雾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绪,“原来是这样。”
“她让我查李严的手机通话记录,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茶室在二楼,窗外落木萧萧。
枯叶落在窗沿,随风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简渊说,“你什么都没查到。”
“你也太高看自己,”蒋明琛从身后甩出一份文件夹,几张照片顺着没有封口的边沿散开,照片中隐约出现周守中和李严的身影,“李严刚认识应星星不久,你就派人去接触……他离开云州去外地,也是你的手笔。”
窗外带着几分凉意的风吹进来,落叶的动静越发聒噪。简渊伸手,拿起窗沿不停颤抖的树叶,拇指轻轻抚过枯叶脉络。
他不说话,蒋明琛冷笑。
“应星星要是发现李严的死跟你有关,还会继续跟你在一起吗?”蒋明琛问,“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确实心底善良,所以我才尽力不让任何人、任何事情让她难过。”
“用干涉她人生的方式?”
“用一切方式。”
简渊说,松开右手,枯叶沿着脉络碎开,顺着风的方向在半空旋转。
“你真他妈有病,跟以前一样。”话不投机,蒋明琛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我会告诉她你做的这些事情,你最好——”
“我只是提供了另一个选择,怎么选是他们的事。”
“留着去应星星面前解释吧。”
“蒋明琛,你没听懂。我不是在跟你解释。”简渊用干净的手巾慢吞吞擦着掌心碎屑,“我是说,你也有两个选择。”
“哈。”蒋明琛不可置信,颇觉荒唐地转头,“你真是没救了。”
简渊好像没有听到,语气平淡。
“第一,告诉星星你什么都没查到,走出去,周守中会给你一张回美国的机票。”
“……”
“第二,让你保守了十年的秘密重见天日。”
蒋明琛停下脚步,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拆解话语里每一个词组,无数残破的碎片越过往十年光阴,劈头盖脸地砸来。
“你怎么……”他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声音低的近乎于自问,“你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