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周守中等在茶室门口。
两个小时前,蒋明琛推开了这扇门离开,走的时候,没有接过他递过去的机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秋日之后,城市进入了昼长夜短的状态,夕阳最后一抹辉光转瞬即逝,透过镂空雕花的门扉,茶室里面昏暗一片,悄无声息。
好像没有人在里面。
但周守中却一点都不敢松懈,僵硬的后背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室内终于响起细微的动静,像是里面的人终于站了起来。
周守中刚要松一口气。
哗啦——
昏暗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周守中转身,动作迅速地推开门。
简渊背对着他,影子在暮色中拉的很长,像是一条暗河,无数潮水在影子里汹涌又安静地流淌。
风声在窗外低鸣,室内却始终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简渊在暮色中转过身,眼睛明澈,像是风暴过后的雨天。
“手滑了。”
他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茶杯在他脚底碎落一地,脆弱的瓷器同时拥有割伤的力量,鲜血从掌心滴落,顺着破碎的轨迹蜿蜒。
暮色完全暗下来。
黑暗中所有的危险、欲望和恐惧都被淹没。
视网膜成像渐渐变得模糊,周守中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令人恍惚。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遇到的某个雨天,在遍布紫藤花的走廊下,他第一次跟应星星讲话。在那之前,她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是——
如果继续往前走,就会听见东西砸摔在地的声音。
所以他必须把应星星拦在美术室外。
而当时穿着校服的她毫不怀疑周守中的说辞,天真又无辜地问,“学长有没有生气啊?”
生气。
多么简单的词汇。
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无辜又如此不负责任,轻飘飘地毁掉别人平静的生活。
他转身往回走,空荡的教学楼里,在雨声的笼罩下始终翻搅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动静,混杂在偶尔沉闷的雷声轰鸣中。
美术室的门始终无法打开。
他待在门口,一直等到雨停下来,中间黎桢打了电话过来,让他联系简渊的心理医生。他正要拨通电话的时候,雨渐渐停了,美术室的门也从里面打开。
周守中愕然回头,看见室内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开封的药瓶倒在地上,白色与黄色的药丸混杂在一起,碎了满地。
而简渊正静静站在那一片废墟之间,身上白色的校服衬衫不知道是被血还是颜料染红。
窗外骤然劈落闪电,将他的脸色映的苍白。
周守中惊骇,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你……你重新吃药了?什么时候?”
简渊越过满室狼藉,投来漫不经心一瞥,他没有回答问题,只关心一件事,“星星来过吗?”
“我拦下,让她回去了。”
“是么。”简渊一贯轻松温柔的神色,刹那间全消失了,他说,“她该以为我生气了。”
“……”
于是周守中想起来,他从来不是作为简渊的玩伴被选中的。
从他被送到简渊身边的第一天起,父亲就耳提面命地教导过自己,他要做的不是少爷的跟班和玩伴,而是防线和眼睛。
他的作用是在简渊失控的时候拦住他,就像车驶向悬崖之前的刹车器,开枪前的保险栓。
雨后的黄昏陡然空旷下来,寒意一寸寸浸入心底。
周守中小时候也曾奇怪地问过,“少爷为什么要伤害自己?难道他不会痛吗?”
父亲说,“他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的幻觉。”
“那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他不说,永远没有人知道。”父亲摸了摸他的脑袋,“守中,你也不该问。”
自从周守中搬进简家,跟简渊同进同出,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年。
简渊近乎完美地达成了所有长辈的厚望,任谁看了都肯定,他小时候生过的那场病已经绝对痊愈,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缺陷。接下来,他将作为优秀的继承人接手家族事业,又或者像黎宗政期盼的那样,进京踏入仕途。
周守中也圆满完成任务,今后可以选择自己人生的方向,慢慢脱离简家。
……
但是,毫无预兆地,在这场雨里,所有关于的未来的策划,如同齑粉般顷刻破碎。
十八岁的简渊旧病复发。
* * *
音乐学院外面,道路两边种了成列的榆树,一到秋天,枯黄的落叶堆满了街道,铺成金灿灿的地毯。
叶片飘落到工作室门前。
应星星收到蒋明琛短信时,发现了这些落叶。
蒋明琛说自己有事,下午不能跟她见面。
过了五分钟后,他又发了一条。
「你叫我查的事情,我查过了,没有什么异常。」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瞬间把应星星头顶的阴霾纷纷吹散,她回复了谢谢后,饶有兴致捡起花盆里的叶片,举在手里研究。
“喂!”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她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枯叶随着动作又全部掉回花盆里。
小乔姐从她身后探出头,“下班了,你还不走,在这发什么呆呢?”
“……”应星星摸了摸小心脏,“老板,我真的有心脏病。”
“你才没有,还有你的手是脏的,不要蹭到衣服上!”小乔姐把她带回工作室里,盯着她洗干净手才勉强放心,“怎么感觉我这里像个托儿所……”
应星星不服,每天干活的都是她好不好?
她敢怒不敢言,听见小乔姐问,“你男朋友这几天怎么不见了?”
“额,比较忙吧。”应星星不太确定地说。
前段时间,她沉浸在自己的烦扰之中,没有关注简渊,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好几天没有跟他联系。
一开始是他工作忙碌,不再当她的司机。
后来……
也许一直在忙吧。
小乔姐没发现她的走神,点头,“既然你不急着下班回家,今天跟我一起吃饭。”
两个人选了一间韩餐馆。
小乔姐对韩餐没有什么偏好,但却很喜欢清酒,喝起来像是在喝白开水。应星星稍微品尝了几口,只觉得味道柔和,舌尖有点甜。
小乔姐斟满,“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哦。”应星星点完菜,等服务员离开后才问,“老板,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没有啊。”小乔姐说,“我单纯有钱。”
“看出来了。”
应星星在心里补充,一般工作室也经不起每个月亏损的财政赤字。
不知道小乔姐是不是跟她心有灵犀,叹了口气。
“我们工作室,这样下去不行。”
“……?”
难道她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商业天赋了吗?
应星星期待地看着她。
却听见小乔姐说,“得重新装修一番。”
应星星:“……”
应星星:“啊?”
“反正你在家也有工作室可以编曲,”小乔姐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了个重磅消息,“我要装修房子,最近不要来了。”
“……老板,你也不怕我跑路吗?”
“啊。”小乔姐恍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然我给你找点事情做吧。”
“你还有能接到的工作啊?”
“怎么没有了!我堂姐家的小孩,8岁的小侄女,今年刚上小学,全家搬到学校附近住,要换一个可以家教的钢琴老师。”
“……”
应星星想不通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老师之前不是说过嘛,你写那些像野蜂飞舞的曲子只有你自己能弹,说明你钢琴学的还不错吧?”
应星星目瞪口呆,“老板,这你就信了?”
难怪说他们的生意江河日下!
“无所谓,我侄女又不是要去卡内基音乐厅独奏,学着玩而已,免得她精力过度充沛……你别太有负担,因为工资也不高。”
好、好另类的说服。
但是应星星竟然诡异地觉得合理。
“总之你考虑一下吧,不用急着决定。”小乔姐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一瞥,看见对面的人时不时拿出手机,划开解锁,屏幕又暗下去,她问,“等消息?”
“没有啊。”
应星星收回手机。
“好像这几天都没看到男朋友来接你,”小乔姐问,“怎么,你们终于过了热恋期?”
“不是啦……”应星星噎住。
简渊最近好像非常忙碌的样子,就算她主动发消息,他还是一整天都不见踪影。
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说,“我只是有些担心。”
小乔姐困惑,“不是应该生气吗?”
应星星自己也很困惑,“为什么?”
“半天不回消息,没有动静,这些都是冷暴力分手的前兆啊。”小乔姐摸着下巴,“他以前也会这样吗?”
“……”
应星星摇摇头,否认到一半,突然想起其实有过这样的事情——
那是高中第一个长假,她和爸爸度假回来,发现联系不上学长,学校里也到处找不到人影。
她好不容易趁着考试期间,在高三考场外等简渊,结果发现他早就提前交卷离开了。应星星垂头丧气,打算在被梁辛抓回音乐教室之前,最后去图书室碰一次运气。
刚考完试,学校里很安静,越过一格格书架,隐约看到熟悉的人影。
应星星跑过去,看见简渊正打开桌上的矿泉水。
他手里倒了两粒药片,仰着头,送水服下。
应星星叫住他,“学长。”
简渊停顿了一下,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她,眼神隔着一层难以形容的疏远。他没有说话,只是又倒了两粒药,正要吞下,被应星星按住手腕。
“学长,你生病了吗?”她奇怪地提醒他,“可是你刚刚已经吃过药了。”
不远处,学校的钟声响起。
时间分针流逝,一秒一秒都被拉长的无限漫长。
简渊垂眸,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微微怔住,“……没事。”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恢复了那副温柔平淡的模样。
“只是维生素而已。”他说。
……
应星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小事。
后来再回头看,好像从那天开始,简渊学长突然变得很遥远。他在高中时期其实并不像现在这么成熟体贴、令人安心,更多时候,她觉得学长的态度若即若离,越来越难以接近。
“那你确实应该担心,”小乔姐见她半晌不说话,了然道,“你不是经常遇到渣男吗?”
“啊?”
“干嘛?你以为男人不回消息是为什么?”
“……我觉得,他跟我之前遇到的人还是不一样。”
小乔姐稀奇地看着她,“那你能找到什么借口?”
清酒的后劲慢慢涌上来。
“……我不知道。”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她瞒着他让蒋明琛调查他已经查过一遍的事故,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面对着他也无从开口,或许他也同样有不想告诉她的事情。
脑海里的思维活跃又找不到落点,回忆碎片与现实交织,她突然抓起手机。
“我要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