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来袭的轰炸将重庆搅得如一潭浑水。

军区医院距离防空避难所是最近的，第一架飞机在军区医院上方飞过的时候，荣冕本在念九的窗边给他剥橘子。

听到响动之后，他立刻走到窗边查看。

那时，外头的天上还不时有烟花盛开。

荣冕丢了橘子皮，将床上的念九抱起，交给那还一无所知的佣人嘱咐她即刻前去防空避难所。

“念九，一直跟着婶婶。”荣冕将手里的橘子放在了念九手里，抬手摸着念九的小脸，一手拍着他那肉肉的小臂说道：“别再乱跑。”

念九抿了抿唇，看着荣冕问道：“我们不一起吗？”

荣冕抓着念九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章，同小孩子说着大人都不能恪守的话。

“爸爸是军人，军人不能逃。”

不见念九再开口说话，荣冕笑了笑，冲佣人颔首道：“托您看好。”

“您放心。”

荣冕回头又看了眼外头，仍旧沉浸在年节的人们，喜乐声从窗子外传来，他闭了闭眼，竟觉此刻像极了喜丧。

他回头带着两人朝门边走着，开了门没见外头有动乱，他轻声道：“劳您快些。”

佣人点点头，带着念九快步出了门口，外头的人不多，念九和佣人所经过的人，浑然不知匆匆离去的那一大一小，竟是在逃命。

隔着不远，念九趴在婶婶的肩上，看见了他的爸爸将那顶帽子戴上，而后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人注意他们，直到婶婶带着他到了医院侧门。

出了侧门，他们距离那间地下黝黑的洞穴就不远了。

婶婶拐了弯，这一路上没灯，也没人。

在他们分开之前，爸爸冲他打了手势，他知道，那是让自己不要乱跑的意思，他用另一只攀在婶婶肩上的手，冲爸爸回了另一个手势，爸爸知道，那是自己答应他的意思。

再等了一会儿后，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出现在侧门的爸爸，爸爸看不到自己，只是一个劲儿的朝着这条幽深的巷子里望着。

又过了不久，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爸爸。

长长的巷子，本可以将他的声音传过去，却在爸爸转头举起手冲着天上开枪的时候，被那道枪响盖了过去。

爸爸又连续开了几枪之后，念九发现，天上已经没有了那一朵朵璀璨的烟火，取而代之的，是像老鹰一样，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飞机。

进入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前，他听到了一道很响的炸裂声。

紧接着，在他们还没有在洞穴里坐下的时候，附近断续跑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洞口处被拥堵的让人害怕。

四处响起的哀嚎惊的念九一颤，洞口进入的空气越发稀薄，佣人婶婶缓慢的顺着念九的后背。

他们又一次被慌不择路的人狠狠的撞了一下。

婶婶的头被磕红了一块儿，念九抬手要去摸，却被婶婶拽着掖回了怀里，爸爸刚刚剥干净的橘子，就这样滚落在了通道的正中央。

密密麻麻的双脚在地上拥挤着前行，那颗没了外衣的橘子，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汁水四溢，念九亲眼看着它从完整，到体无完肤。

直到他们周围人群暂时停歇不动之后，他再低头去寻那颗橘子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它曾出现在这里的证据了。

很远很远的洞口处，他好像听到了爸爸的声音，还有听着耳熟的几位军人叔叔的声音，在他昏睡之际，也未能听清，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如此气愤。

“早前传来的消息根本不是轰炸重庆！”

“下午近半数的飞机都已被调去自贡，半夜又跟着日本人的飞机飞回重庆，摆明了就是耗着他们。”

“是谁说日军要轰炸自贡的？”

一句问话将守在门前的几名军官皆定在了原地。

炸弹在他们头上爆破，炸掉的松土掉在他们的身上，顺着帽檐向下滑落，荣冕摇摇头，将顶上的碎土拍下去，冲方才问话的人说：“是咱们的人传来的消息。”

“是啊，也确实是。”站在荣冕身边的年轻军人说道：“消息是假的吗？他们确是在自贡。变动就在，日军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重庆。”

荣冕向前迈了两步，看着不时出现在天上的残影，低声道：“他们的油还能够吗......”

地面的问话，高空有了回应。

短暂的灯光闪烁，荣冕还没找到规律，飞机就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

他猜，那应该是属于飞行员之间的对话。

吴馥承，那个摘了眼镜躺在军部沙袋上睡觉的年轻飞行员。

驾驶着他的飞机，冲着首位汤教官闪了两下灯，驾着飞机脱离了队伍，朝着距离他最近的一架日军飞机右翼冲去。

汤润泽低骂了一句，看着吴馥承朝着敌机撞去，咬牙冲着同一辆敌机飞去。

剩余飞行员无法交流，只得看着吴馥承和汤润泽想做什么。

吴馥承的机头撞上敌机右翼时提了速，再猛地翘起机身向上飞离，以免敌机对自己造成伤害。

向上飞起的时候，吴馥承看到了朝这边飞过来的汤润泽，他斜向下冲那架没了侧翼的飞机撞过去，嗵的一下后，汤教的飞机又飞了上来，而那架敌机机头被汤润泽撞了缺口，直直朝着下头无人的地面坠落。

吴馥承低头看着那飞机坠落，在地上炸开一朵金灿灿的花，抬手将眼镜推上去，驾着飞机飞回队伍时勾唇笑道：“看来汤教也坐不住了。”

这是他们长期处于被动后的第一次反击，成功击落一架日军飞机后，余下的飞行员无一不再摩拳擦掌，准备同吴馥承和汤教一样，去和敌机一战。

但他们的兴奋，很快就在日军的反击下，变为了焦躁不安。

国军机队保持着自己的阵型，然而吴馥承突然的脱离队伍，让汤润泽不得不跟上他，为他断后。

两架飞机距离他们的梯队有一定的距离，吴馥承比之汤润泽更要远出百米。

在汤润泽成功回归首位后，梯队的侧翼为吴馥承的回归拉开了空间。

吴馥承自上而下为归于梯队减速时，以汤润泽为首的梯队面前直直的飞过一辆敌机，当它被吴馥承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闪躲。

“吴馥承！！”

众位飞行员的叫喊，隐约能让汤润泽也听到。

吴馥承在最后关头加了速俯冲向下，那辆敌机撞上了吴馥承的尾翼，尾翼没掉，却也坚持不了多久。

油箱的油本就不够，吴馥承忙回头看了眼，撞破的油箱向下淌着油在他眼里好比滔滔而去的江水，他心一横，没去理会同队的召唤，反身飞上了天。

敌军飞机正漫无目的的四处撒着炸弹，他目光幽深的盯着前头四五架悠闲自在的飞机。

瞥了眼所剩无几的燃油，探查了周围隔得老远的敌机位置。

咒骂了此生最为难听的话给日本人后，猛地一下朝着最边上那辆飞机冲去。

吴馥承托着那架散着浓浓黑烟的飞机直追前头敌机的模样，被汤润泽所在梯队看的清清楚楚。

汤润泽在斟酌，他在想办法，但这似乎，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吴馥承的燃油不足以他追上那架逃窜的敌机，在他的战友为他担忧，他的敌人坐在飞机里嘲笑他的时候，他再一次高声叫骂着，拐弯朝着另外两架并行的敌机撞去。

“去你爷爷的小日本！”

“我吴馥承，今日就是死也得拉你们给我垫背！”

他的转头让那两架敌机没有防备，前头一架提了速也被吴馥承以其人之道的撞了尾翼。

吴馥承的机身彻底不能保持平衡，镜子里他也再看不到有燃油漏下，他把着方向，在最后关头将机身转了一圈，又一次成功蹭到了另一架敌机的侧翼后，飞机开始向下坠落。

他看见了盘旋在天上的战友，一时愤懑自己竟然这么差劲。

在濒临死亡之际，他感受更多的是不舍，不舍他的战友，不舍他的父母兄弟。

他看着那架同自己一样开始漏油航行不稳的飞机，笑了两下，突然决定这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次飞行，他不要再去受任何拘束。

他解开安全带，抹了把额头上的血，一把将糊了血的眼镜摘下，径自顺着那没了半扇玻璃的窗户爬了出去。

像往日练飞之后落在地面上一样，离开了那架飞了半年之久的大家伙。

他张开手，躺在风里，这一刻，他自己在飞。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那架让他蹭了一点侧翼的飞机，在他上方盘旋着，直到飞到他的正上方，机腹抛下了一颗炸弹。

正当他满脑子想日本人小肚鸡肠的时候，他看见，那架本在耀武扬威的飞机，一瞬间被另一架横冲过来的飞机在半空撞残。

他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战友们不再稳稳的保持着最为保守安全的梯队了。

这天空像一片原野，他们，像是终于被主人首肯后的鹰群，挥舞着翅膀，不计任何后果的，扑向在他们地盘上撒野的家雀。

这会是吴馥承短短的一生中见过的，最震撼的一幕。

在他们燃油耗尽前，所有人都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去和敌机相撞。

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十几架飞机两两一组，围攻一架敌机，日军的飞机比他们多，但日本人不想死。

天上混战一团，在吴馥承落地之前，他又看到了两架敌机和三个战友的陨落，这一战的输赢，他终归是不得而知了。

在吴馥承上方响起的炸弹，是最后一颗用来轰炸的炮弹。

日本人朝着重庆外飞着，身后的飞机咬死不放，接二连三的飞机在身后消失。

汤润泽在日本人撤退的时候，就给了他们下降停飞的信号。

但，没有任何人离开，他们始终都是并肩作战的军人。

他们越飞越远，快要冲破天际。

走出防空洞的荣冕，看到了一架架飞机的尾巴，也看到了不断于空中撞落的飞机。

他回头望着废墟里的重庆，再回头望着飞机离开的方向，缓缓将头上的军帽摘了下来。

没来得及躲进避难所幸存的百姓，小心的从建筑里露出头来。

他们不知道托着军帽垂首站在防空洞前的一排军人在干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那之后的响动，比起之前的，要更加微弱，可燃起的光，却更加的明亮。

人们只在庆幸，自己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音乐—《浮生皆纵，恍如一梦》

音乐和文字之间的碰撞，有一种极深的体验感，能唤起心中的共鸣。节奏的快慢舒缓，让人忍不住跟着音乐和文字，一同沉沦，一同去体会文字之中的情节。

跟着人物的眼睛去看，跟着人物的情感去念，去看看他所处的世界，去感受他经历过的一切。

然后就会发现，人，是形形色色又千篇一律的动物。

自贡：四川省地级市，位于四川盆地南部。距离重庆市中约二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