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月14日。

乙卯年十二月初六。

伪华北政府委员会，华北治安军正式成立。

北平龙跃饭店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士兵，乍一看，全是些穿黄衣裳的兵，不过再仔细看，就能在服制上看出些差别。

另一半军装穿在身上倍儿洋气精神，小翻领儿的西式军服，跟驻天津的意大利士兵身上穿的很像。

今天除了特批的几家报社，其余尽数都被拦在半条街往外。

来参加这场盛典的人，都是特邀来的，人人只能带一个亲随，登记在册后，亲随还要被搜身才能进入。

今日倒是将天津那边儿的人也招来了。

甫一进门，温煦就又看见了夏天里见到的那位渡边司令。

长久不见人的冈本大佐也露了面，除了身后推轮椅的翻译官，身侧还站着一北。

三位日军大佐聚首，身边又都跟着位极具盛名的商人，有报社机灵的人，在温煦站好后，立马将这场面拍了下来。

“温会长。”

渡边那双细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温煦，来人今日也是穿着一身西装，里头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包裹住整个脖颈，外头中灰色外套将这个人衬得干净透彻。

“渡边司令、万老板，”温煦冲两人打了招呼，敛眉转头，看向冈本和一北，勾唇，“冈本大佐瞧着气色不错。”

“许久不见温会长，倒是越发亲和了。”万玉涵率先冲温煦伸出了手，嘴上浅浅笑着，见温煦没动，微微歪头，笑意更大。

温煦回之一笑，握上万玉涵的手，“自然是生意亨通，才能笑的畅快。”

此话一落，一北面上虽然没见表情，但整个人的气压却低下来，连带冈本那张本就木着脸更加阴沉，万玉涵适时松了手，收回手时，将冈本和一北的表现尽收眼底，看着温煦低垂的面容，极小幅度的挑眉。

温煦表面不显山不露水，但在门口看到万玉涵的身影时，着实心间慌乱起来。

心思百转千回，再等温煦回神，台上的发言人已经从锦户秀泽换成了齐曌元。

开篇无非又是那些话，感谢两位日军司令的到来等等，冗长的宣讲结束，接下来开始的就是军队任命。

温煦挺直身子，听着齐曌元一个一个的点名，伴随着他的点名任命后的间歇，大厅右侧坐着的一群军官里，不时站起一人，先是冲齐曌元敬礼，在转动脚尖，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时放下手，露个面，点个头，重新坐下。

整个第一排座上只有渡边、锦户、冈本，靠边儿还有另外两个中佐。

第二排开始，就分了左右，在温煦这边，第二排是同盟会、警察局和市委的人，第三排就是他、万玉涵、一北和其他几位外商。

万玉涵主动坐在温煦左边，今天初见温煦时，温煦那怔愣虽眨眼而过，但还是让他抓到了，他眨着眼睛，虚虚盯着台上齐军长，思索着温煦对于他来的意外，究竟是包括了什么。

要是在往常里，就比如上次他和渡边来北平，温煦可并没有意外，他和渡边仿佛是个跳梁小丑般，根本得不到温煦的注意。

“现，特命邵荣，为华北治安军，军需中尉！”

齐曌元话一落，右侧第二排里一个背对他们的身影站起来，冲着齐曌元行了军礼后，放下手，转身，面向左侧，颔首，回身落座。

万玉涵的眸子定在那位名叫邵荣的军需中尉身上。

那烧伤的半边脸格外瘆人，军帽也将那人眉眼遮的严实，明明是个陌生人，可万玉涵还是在邵荣的背影中察觉到一抹熟悉。

但，那个人明明是去了冀东根据地，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及此，万玉涵的眼睫落下，中和了今日温煦的表现，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心中突然涌起兴奋，面上笑意克制不住。

“温会长。”

在温煦侧眸看过来时，万玉涵恶劣的咧嘴，耳尖儿跟着抖了下，阴恻恻开口。

“邵中尉看上去，和一位故人很是相似呢。”

万玉涵说完，紧盯着温煦的脸，试图从温煦的脸上看到答案。

但是没有，温煦一早就做好了打算，对于潜伏的荣昭来说，万玉涵是个不稳定因素，也许，万玉涵也该被除掉了。

温煦转头时，看到了万玉涵忍耐不住的激动。

万玉涵，不像是对这种事有兴趣的人，他在为了什么。

“万老板看上去很高兴。”

温煦话落，万玉涵面上滞了一瞬，莞尔，垂眼抬眸时，轻声开口，“自然高兴，年后，万家便搬至北平拓展生意，届时，还希望温会长，提携一二。”

万玉涵的话说完，不止将温煦招过来，也将温煦另一侧的一北招了过来。

对上一北，万玉涵颔首，“也请一北先生，照顾照顾外乡人。”

温煦还想开口说什么，被一北的一句话堵上了嘴。

“万老板今天，话很多啊。”

军部任命很快宣讲完毕，这盛典一大早就开始了，搜查登记一重一重的关卡，将每一位进入饭店的人都筛的干干净净。

再等人到齐，寒暄一阵儿，入座，挨排让锦户秀泽、齐曌元讲话，最后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任命。

一位位军士被任命之后，外头的太阳都走到了正头顶。

这也算是齐曌元的意思，宣讲完毕，直接入席吃饭。

因着身份不同，他们再一次没能跟锦户渡边碰上，而因为位置的变化，这一次万玉涵能看到邵荣的正脸。

吃完饭，几乎是在邵荣抬脚离开饭桌的时候，万玉涵也离开了，温煦脚尖微动，对上了锦户秀泽的目光，收回脚，转头，看向立在大厅两侧中的一众亲随。

张启繁得到命令，抬脚冲着邵荣他们的方向走去，细看，张启繁腕间闪过一道银光，再看去，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

洗手间里，邵荣刚出来，就碰上了在洗手池等着他的万玉涵。

万玉涵靠着墙，手上把玩着铜质火机，嘴角叼着烟，上下扫过邵荣，另一只手掏出一盒香烟，开了盖儿冲对面抬手示意，含着烟，眯了眯眼睛，瞥过外头人影，压低嗓音道：“少尉，不来一根儿？”

在邵荣蹙起眉头时，万玉涵将打火机扔给邵荣，拍了拍倚靠墙面的肩头，迈步冲人走去，取下嘴上的烟，冲无人的一侧吐出烟雾，言笑晏晏，“瞧我这记性，中尉，邵中尉，还不来？”

张启繁在门口探出身时，对上邵荣的目光，见邵荣抬手，接过万玉涵的烟，又退了下去，却也还是防备着，守在门口。

“万老板的烟，邵某自然是要接的。”邵荣说完，叼着烟，打了火儿，点燃，缓缓吐出若有似无的烟圈儿，指尖把玩着火机，目光却瞥过万玉涵前襟口袋上别着的一支褪了色的钢笔。

“邵爷的身份，真是今非昔比。”

“万老板说笑，实是大势所迫。”

“大势所迫？”万玉涵重复着邵荣的话，笑着摇摇头，“是水中捞月吧。”

邵荣听到这话，深吸一气，抬起下巴，那双被帽檐遮住的眉眼，直愣愣对上万玉涵的眸子，冲着万玉涵猛地吐出一道浓重烟雾，浅棕色眼瞳里闪过杀意。

“万老板自当作壁上观，漠然置之。”

邵荣说完，上前一步，将火机塞进万玉涵的口袋，两人左肩相对，邵荣抬起手，揽住万玉涵的右肩，极轻地声音说着：“我不杀伯仁。”

厅里声音渐大，邵荣在万玉涵肩头拍了两下，将手边儿的烟头扔进水池里，错步离开时，听到身后人开口。

“行百里者半九十。”

洗手间上头开着一块透气窗，日头正盛，从那窗子跳进来的光辉照在万玉涵脚边，燃尽了烟蒂突然坠落，弹起微小距离，再次躺在光里，尾尾烟雾绸带般飘向上空，一只鞋尖捻过，烟雾未散，反而如潮般裹上那条腿。

万玉涵不知道为什么会冲邵荣说出这句话，回应他的是一道轻笑，没有讽刺没有嘲弄，而后便是接连两道脚步声相继离开。

长舒一气，他向着邵荣方才站的位置走去，小腿被光照着，格外暖洋，他抬脚，继续向前走，直至那从狭小窗户中跳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闭上双眼，看到的不再是黑暗，远远的是一片红色。

他睁开眼，在刺人的光芒中眯起双目，茫然不解。

“前赴后继，你们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温煦觉得意外之余，又在意料之中。

不待他多想万玉涵的心思，邵荣将他手中的酒杯抽出，在左右两边人的注视下，换上了一杯白水。

“大姐交代了，让你少饮酒。”

温煦眼下一跳，他怎么不知道阿姐何时交代了这么一句。

“邵中尉倒是和温家表亲的关系好。”

温煦顺着声音望去，不太清楚这人叫什么，只知道也是个中尉少尉什么的。

“自然，少时我同父亲总是拜访的，除了齐军长家，便是温家。”

“原来这情谊，竟是自小打下的。”

邵荣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军需处，军需中尉。

这名头和实权，倒是叫这些士官们都贴了上来，心中不忿，却也只能憋着。

齐军长这一手牌打的，真是将这治安军牢牢看在手里了。

军队，他是军长，军需，他是邵荣的干爹。

军需处一年到头能克出多少油水，这早就在军部人嘴里传开了，日复一日的，倒是传扬地越发离奇。

邵荣一一看过这些人的嘴脸，无声轻笑。

那他就来，让他们真去见识见识，离奇。

作者有话要说：荣小狗太没礼貌了！万玉涵真是太礼貌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