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上,他点的菜色多是清淡爽口养胃的,他自己吃了点,多数留给了谢母。计无乡见他回来身上并无狼狈之色,微微松了口气。
如此几天,谢情靠着画画,倒也赚了些钱。
这日,计无乡找到他,犹豫一下,问道:“先生,你身上……还有钱吗?”
先前的瓜果蔬菜虽然不少,但终究只能支撑几日,计无乡见东西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没有了,不禁问出口。
谢情捏了捏钱袋:“我的钱都给母亲买药了,怎么了吗?”
计无乡也不想给他压力,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嗯……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吃饭就……”
谢情沉默一会,拍拍他的肩:“我明白了,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你就在家,别出去。”
说罢,他起身走出,关上房门,沉吟片刻,转身在门上画了个符,这才离开。
谢情照常在山下小城里画画,只是这次地点较之以往离山上近了不少。其实他也不是一点钱也没有,只是……
日头半斜,谢情正托着腮叼着画笔出神,忽然心中微动,一下窜了起来,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一溜烟冲上山。
谢情冲进院子,观中一如往常别无二致,他一脚踹开门,计无乡和谢母齐齐大惊失色的望过来。
“谁来过了?”谢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计无乡脸上,问道。
计无乡慌乱了一瞬:“没……没啊。”
谢情哼了一声:“你当真是一点谎也不会撒。”
他又转身奔到厨房,果然又添了不少新东西,连水都打好了。他指着那堆东西,目光如冷箭定在计无乡脸上:“这怎么解释?”
计无乡干笑了一下:“这个,都是先生你以前的同窗拿来的啊。”
谢情瞳孔一缩,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最后又化为怨怼:“你是在嘲讽我吗?”
“啊?”
谢情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说没人来?”
计无乡嘴唇动了动,最后低着头,看着脚尖,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露给谢情一个发旋。
“是不是贺兰舟拿来的?”谢情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
“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计无乡小声道:“贺公子叮嘱我说不要告诉你……”
这句话不知刺中了他哪根神经,谢情在房中走来走去,踱了几步,最终没忍住,瞪着他,一字一句:“他叮嘱?他叮嘱!他到底是谁?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听他的话?你和他见过几面?我是不是说过不准他再踏进这里一步!他还敢来!他砍了我父亲的头!他怎么还敢!”
计无乡默默低着头,噤若寒蝉。
忽然,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情儿……你别怪他……”
谢情猛地转身,谢母扶着门框站着,他两步上前把谢母扶住,忍不住低声道:“您起来干什么?!您不知道自己的病吗?”说着,连忙把她扶回房里。
谢母拍了拍他手,道:“你别怪无乡,我也不让他说的……你、你也别怪兰舟,他也是为我们好。”
“什么是为我们好?施舍我们是为我们好吗?瞒着我是为我们好吗?还是……?!”他忽然收嘴不说,狠狠地别过头去。
谢母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睛升腾起雾气。
“对不起,母亲。”沉默一阵,谢情低声道,“我不该又提那件事情叫您伤心。”
谢母摸摸他的头发:“没事,都过去了。”
谢情抿唇不语。
“你别恨他,他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谢情忽然有点想笑,“谁又不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不得已,我恨不得现在就给父亲报仇!”
“……”须臾,谢母柔声道:“对不起情儿,母亲累你了。”
谢情抬起头来,惊慌失措:“不是!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也真是糊涂了,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句话说得有多不对,直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谢母笑笑:“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仇不仇的,活着就好了。兰舟他面冷心热,其实是个懂事善良的好孩子,也就他,还顾着师生情谊愿意照顾我们,你也别跟他置气……”
说着,她发现谢情咬着嘴唇,凉嗖嗖地看着她。
“是,他最懂事,最听话。”谢情道,“我最不懂事,什么都是我在胡搅蛮缠。”
“你……你怎么这样说……”
“你们不都是这样想的吗?父亲不也这样想吗?”谢情脸上出现一种类似悲愤交加的表情,“我不懂事,我不听话,我多讨人厌啊。他成熟又稳重,才能成大事。”
语调一转,又变得讥讽无比:“父亲看人多准啊,比我准多了。修学时谁跟我关系不好?唯独这个贺兰舟……现在也是,除了贺兰舟,所有人都避我如瘟疫,除了他,偏偏就是他。这是在嘲笑我吗……?”
谢情猛地站起来:“没错!他就是在嘲笑我!一定是!”
谢母忙拉住他的手:“情儿?你要做什么?”
谢情却挣开她的手,冲出门去:“他一定是在讽刺我吧!我要找他问个清楚!好玩吗?好笑吗?!”
“等一下!情儿!你回来!”
谢情充耳不闻,一路跑下山,心中脑中一团乱麻,冷冽的风如刀割面,他一路狂奔,连衣袖衣摆被狂乱的树枝割裂也浑不在意。
奔了六七里,终于到贺宅门口,气喘吁吁,看着那光鲜亮丽的门匾和鎏金的门环,又是一阵无名火起,刚要扣门,门从里打开了,贺兰舟步出。
谢情道:“你知道我要来?”
贺兰舟脸色变了三变:“我……”
万幸谢情也没有继续纠结,他冷冷道:“你是什么意思?施舍我,看我笑话,很好玩吧?”
“不是……”
谢情继续道:“那锭银子是你给的吧?药都是你买的吧?还有什么酒楼饭菜,都是你安排的?怎么?看不起我,觉得我没本事吗?我们全家还要靠你接济,多可怜啊。以前没给你好脸色,现在全报复回来了吧?”
贺兰舟眼睛微微睁大,握住他的肩膀:“不是,我为了这个!”
谢情“啪”地挥开他的手,眼神凌厉:“那你是为了什么?”
“…………”
真要叫他说,他却万万不能说出口,贺兰舟静默一会,问道:“你手怎么了?”
谢情低头看了看,他手上是一些细小的伤口,多数是磨伤擦伤,少数冻伤,无非是洗衣砍柴之类粗活留下的痕迹罢了,谢情以往还算众星捧月,这些粗话大家分着干,到也还好,如今都落在他头上,只是伤口很浅显,竟被他看出来了。
谢情藏了藏:“关你什么事?”
“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谢怜露出个讽刺的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看见你这张脸就讨厌。”
贺兰舟呼吸都滞了。
“一看到你,就想到我父亲怎么死在你手中,他的尸首如何分离,死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你帮我?你离我远一点,别让我看见你,就是最好的帮我了。”
贺兰舟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沉静又悲伤,出语痛心:“你是这样想的?”
仿佛被冷刀割过,谢情不自在的别开了眼,又移回来:“当然是这样想的。”
他惨笑:“要不然呢?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吗?还要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吗?是,他们全都喜欢你,信任你,都觉得我没本事,不值得依靠,连我最亲近的人也是……”
说着说着,眼前竟然模糊不清了,他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是眼中有雾气,一边暗恨地唾骂自己,一边要狠狠地抹一把脸,忽然眼前一花,身体一热,居然是有人抱住了他。
贺兰舟温沉微哑的嗓音响在耳畔:“不是,你别这样,我……我们都很喜欢你……”
谢情现在脑中如狂风过境,一片混乱,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愣了一阵,一把推开他,身体的余温散落风中,他不可思议道:“你做什么?你有病吧?!”
贺兰舟张了张口,这时身后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两个人走到贺兰舟身边。
其中一个是位妇人,穿着绵软绸缎,脸上包养得当。另一位是个年轻女子,年若双十。
“兰舟,这是?怎么回事?”
和气、和睦、美满幸福。
谢情几近怨怼地看着这一幕,冰冷地扫过贺兰舟的面庞,一句话不说转身跑了。
迎着猎猎夜风跑了一段,又逐渐慢下来,溜着墙根漫无目的的走,寒风一吹,谢情觉得全身发冷,但脑子也渐渐冷静麻木下来,不禁想自己这么冲动地跑来质问是为了什么?
还抱着自己那点脆弱又可笑的骄傲吗?正如父亲所说,自己的确什么都比不上他。纵使到了今天,贺兰舟弃了道学,亦可以提名金榜,身边有亲人有朋友,今后他还会有妻子,生活美满幸福。反观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以往自己以为的知己挚友,如今全都避他如蛇蝎,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贺兰舟巴巴地赶来帮他。
手上一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扣在墙上,扣出斑斑血迹。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端着碗东西,好心问道:“这位……公子?喝碗酒驱驱寒吧?这么冷的天,早点回家吧。”
谢情头发凌乱,上下看来非常落魄,但月光还是照亮了他半边稚嫩清秀的脸。
谢情抬头看了看那人,是个相貌平平的老板模样的人,他身后是个露天小酒铺,插着酒幡,铺里还咕噜咕噜烧着酒。
若是以往,谢情决计不会轻易收下陌生人的东西,但今天,兴许的确是太冷了,手指颤了颤,端起热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一碗酒下肚,周身都暖和起来,谢情从没觉得前半生有哪次喝酒像这次一样畅快。或许是冷热交替,喝完居然有点晕晕乎乎的,摸不着北。推开那人,走到铺中,挑了一罐烈酒,拿起便走。
“公子!公子!”有人拉住他。
谢情慢半拍的转头,疑惑道:“干什么?哦……要钱是吧?给你,别当我没钱!我有的是钱!”
谢情从包里摸出一块银角,塞到他手里,嘴里还在嘀嘀咕咕道:“老子有的是钱……”说着甩开那人,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往嘴中大口大口灌酒。
谢情的酒量不算差,但海量的人也顶不住这样的仰头猛灌,好像是想要把什么东西给挤出去一般。
走到一处阴暗的巷弄,谢情用衣袖擦了擦嘴,忽然衣领一紧,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用力掼在墙上。一推一搡间,酒罐也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碎裂之声在夜空中颇为清晰。
紧接着“斯拉”一声,谢情感觉肩头一凉,似乎是衣服被人扯开了。
冷风一吹,他生生打了个哆嗦,这下无论如何酒也醒了三分。混乱中他只看见身后有两个黑影,几只大手在身上游转。
谢情睁大了眼睛,差点恶心地吐出来,手肘往后击去,怒斥:“我操!他妈的我是男人!”
不知为何,他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就是喝了酒也不该如此。攻击的手肘被人擒住按在身后,接着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他听见一个男人道:“什么男人女人,干的就是你。放心,会让你爽。”
爽,爽你妈?!
谢情就是想叫也叫不出声。听着背后的粗喘声,浓重的酒气喷在他的脖颈间,又惊又怒,他实在没想到,这些人怎么对男人也下得了手?怎么能?太恶心了!当真是天方奇谈!
谢情看着眼前凹凸不平的墙壁,眼看对方就要解开他的腰带,他忽然蓄力,用尽全力向一人踢去。
他感觉自己明明力气很足,然而落在对方身上却轻飘飘的,对方一下按住他的腿,抬高,成了个任人宰割的姿势。
“还是个小野猫。”
接连两次失利,就是头脑不清醒,谢情都反应过来了:那碗酒,有问题!就在他越来越绝望的时候,突然制住自己的桎梏一松,他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谢情转头,就看到有一个人被踢飞,摔出丈远。
贺兰舟把他拉出来,另一手拉住剩下一人的头发,往墙上一撞,这声音简直跟西瓜碎裂差不多,听得人脑仁生疼。
谢情甩开他的手,拉了拉衣裳跌跌撞撞就跑。
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
谢情说不清是对那两人的厌恶,还是对自己的厌弃,还是酒的原因,跑到巷口,忍不住扶着墙根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