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掌声固然微小，但在乐声终止后寂静的剧院里还是可以被听见。

离舞台边缘最近的布农维尔坐起身，挑起纱幕，朝台下张望。看到坐在乐团后面探头的安徒生，布农维尔有些意外，但还是先打了招呼：“下午好——歌剧团那边不用排练吗？”

“林德不在，有些曲目没办法排练。”安徒生解释道，“难得有时间，我就来偷偷蹭一下你们舞团的演出了。”

他对着台上其他的演员们也露出明朗的笑容，熟练地向他们问候。

布农维尔支着脸，有些惊奇：“你们居然都认识吗？”

除去刚刚入职的布农维尔，舞团里有名有姓的老演员都和安徒生很熟悉。

交际能力点满的歌剧演员得意又害羞地左右摇摆，像一朵迎着太阳招展的向日葵。

布农维尔和剧组打了招呼，换下了在排练时被汗水打湿的衬衫，穿上常服，和安徒生一同离开了这间演出厅。

“你觉得刚刚那场戏怎么样？”芭蕾舞者的脸颊上红润的色泽还没消退，寻求观众的意见。

安徒生是那种不吝夸奖的观众：“太美了！服装、布景、配乐都很精致，朱丽叶特·帕瑞斯和你的舞蹈配合得默契、优雅又从容，整出戏没有一个角色是设定中的贵族，但情节却已经彰显出高贵纯洁的精神。”

布农维尔的笑容有瞬间的收敛，但安徒生并没有发现。

满心赞叹的安徒生迎来了布农维尔的第二个提问：“那具体是哪一幕让你印象最深刻呢？”

“最深刻的一幕？”安徒生仔细想了想，“仙女的葬礼——两位同族托举起仙女的身躯，哀切沉默着带她飞离伤心的尘世，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我很喜欢这个画面。”安徒生笑着说，“死亡本身是美丽的。”

“以前，当被喜爱着的人死去时，族人们在木船上安置好床铺，用棉被和希腊风格的金色布匹装饰。然后，他们为死者穿上绣着金色纹路的华美服饰，让他安眠在木船的床铺里，在他的枕边放上金币和黑貂毛，在他的手边放上美酒和面包。最后，人们点燃船只，让风暴带着这团不灭的灵魂的火焰驶向神明的宫殿。”

“后来，当人们死去时，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美轮美奂的梦境，那里仙乐飘飘，上帝赐予天使洁白的羽翼，缤纷的花瓣洒落。”

“阳光柔和温暖，云朵是玫瑰色，在天空中有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缥缈的音乐，地上人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能捕捉到它们的存在。”

布农维尔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你眼中的世界很美，所以你眼中的死亡也很美。”

安徒生若有所思：“所以你最喜欢的并不是这一幕吗？”

“我对这一整部剧都并不满意。”布农维尔说。

安徒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为什么？”

布农维尔沉默了很久，才勉强给出回答：“我不喜欢靠着舞台装饰和灯光效果撑起来的剧。芭蕾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它不应该成为表达其他艺术的空洞载体。”

“我梦想中最完美的舞剧，当人们说起其中最美妙的场景时，他们不会谈论装饰的美，也不会在意演员的名气和外貌，只会谈到‘那个轻快的击脚跳将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安徒生终于察觉到了布农维尔先前不对劲的神色。

“所以，你其实不喜欢我之前的那个回答吗？”安徒生忐忑不安地问道。

布农维尔连忙澄清：“不，没有，在你说完了之后，我觉得你说的非常美丽，甚至让我产生了这部剧确实可以的错觉。”

安徒生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我这外行人的说法让你生气了，以后都失去了来舞团蹭戏看的机会呢。”

“你的评价很好，没有人会为这种评价生气。”布农维尔说，“你的歌剧生涯至今一帆风顺，大概没怎么见到过真正离谱的评价。”

安徒生好奇：“比如？”

“比如……”布农维尔冷着脸回忆，“‘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来看腿的，不遮掩。’‘首席比例不好。’‘芭蕾不就是卖肉的吗？’‘裙摆下的肮脏交易。’”

芭蕾演员嗤笑一声，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嘲讽：“有人来看芭蕾，仅仅是为了看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旋转腾空时露出的下半身而已。”

“他们根本不在乎故事、意境、舞蹈和音乐，他们只在乎女演员的裙子够不够短、布料够不够透。”

“于是，就也有所谓的编舞大家，顺着这种低俗的趣味去炮制‘舞剧’。”

“无论是公主、牧羊女、仙女还是女巫，所有角色的表演都要恣肆夸张，一如她们简单露肉的演出服。和着优美的音乐翩翩起舞是没什么用的，必须得制作另一种艺术产品，比如怪诞的倒骑骑士，或者在空中飞来荡去的希腊女神。男舞蹈演员扮演的残忍的刽子手助手以极其危险的动作把那遭罪的女人抛来甩去。”

“这种表演展示出来的绝不是快乐，也算不上狂热的感官享受，更不是放纵的狂欢。”

布农维尔的笑容逐渐杀气腾腾。

“他们希望美丽的女演员像被宰掉的母鸡那样赤条条，因而他们自己也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黄鼠狼。”

他刻薄而精准地评价道。

事实证明，能和林德相谈甚欢的都绝非傻白甜，哪怕是外表纤细优美如精灵王子的芭蕾舞者，怼起人也可以犀利而不带半个脏字。

安徒生在这个话题上与他同仇敌忾：“美应该是纯真的。”

不过，安徒生还是觉得除去舞蹈外的其他装饰也是舞剧之美的组成之一。

“现代技术进步最棒的地方就在舞台布景和各种道具上啦。如果没有光影的配合，画面就不能明暗相合，如果没有各种道具的辅助，一些奇妙的剧情就根本没有办法通过舞台的形式表现出来。”

“音乐虽然是为了舞蹈而谱写，但确实有时会比舞蹈更出名，比如俄罗斯的那位少年作曲家的《天鹅湖》，早芭蕾一步跨出俄罗斯国门，被其他国家的民众也热烈地追捧着。”

“至于服装，舞剧的戏服轻盈又美丽，我一直很想试试来着。”安徒生道，“歌剧有时候为了展现角色的身份，会制作很沉重的礼服，美是美，但穿着确实有些累，舞剧的衣服就从来都不会这样。”

“你们的衣服好漂亮，”安徒生坦言道，“我也好想试试。”

布农维尔眨了眨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他不由得反复确认：“我们的衣服？刚刚那场《仙女》里的男性服装？”

安徒生点点头：“主角的蓝格子和男二号的灰格子都很好看。”

布农维尔心中升起一点希望：“你喜欢的是格子的配色吗？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件相似的衬衫。”

“不仅仅是配色，还有衣服的样式，”安徒生用向往的神情打破了布农维尔心中刚冒头的那点希望，“演员滞空时，衣角翩飞的角度实在迷人。”

布农维尔迟疑着打量着他高大的身形，又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看在他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的份上，纤细美丽的芭蕾舞演员悲痛而勉强地作出让步：“我……可以让剧团为你准备一套服装。”

希望穿着苏格兰短裙的歌剧男首席不会吓到全剧院。

布农维尔虔诚地祈祷。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小熊复活！摇晃着被包扎成萝卜的熊爪和大家打招呼嘿嘿

本章安徒生老师对死亡的理解部分是《海的女儿》的结局，部分来自他的第一篇以儿童为主要视角的作品，他21岁那年写的一首小诗：

“妈妈，我好累好困啊，多想在您怀里安眠。答应我，不要为我落泪，我似乎能感觉到您的泪水淌过我的脸颊。这里雨雪纷纷冷若冰窖，但梦境却美轮美奂。我闭上双眼，仿佛看到天使降临。您也看到了吗，我的妈妈？您也听到了吗，这里仙乐飘飘。上帝赐予天使美丽的翅膀和纯洁的白羽，它撒落的五彩花瓣在我眼前飘落。我也曾像它一样吗，还是要我死后才能变成天使？妈妈，您为何握紧了我的手，与我紧紧相贴？您的脸颊很温暖，却湿润了，您是否哭了？不要这样吧，我的妈妈，我永远是您的孩子，您若难过，我会流泪。我只是累了，困了。您看，天使的吻正落在我的脸上。”

看见这首诗的那一刻，各种安徒生式HE（指主要人物齐上天堂的Heaven Ending）带来的悲痛回忆齐齐涌上小熊的心头，小熊晒干了沉默，只想问安徒生老师一句话：

老师，您写点真正意义上的He又会怎样？

请你们这帮欧洲作家不要在“送走自家笔下的人物”这件事上内卷得如此起劲！

（小熊咆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