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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文庭‖照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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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永十五年冬,同文会长文司宥,目盲,失明。

身披素纱,眼覆白绫,来寻他者众,皆想打探情况一二。后因不堪其扰,于明雍观星楼养伤,虽不能仰察朝晕,俯拾银盘,倒也清静。来人步履声轻,却足矣令文司宥听清,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不容置喙,他说:“文某近日不见客,请回罢。”

山间松风吹柏,寂静中雪压簌簌,月照花林碎一袖青雾,惟有梅香疏冷。梅花。他陡然一惊,仓促拂落素瓷盏瓯,未有落地金石脆响,只香气愈发馥郁繁丽。凉风扫至他眉骨前,又堪堪止息。

“霁月,是我。”

来人方才开口,他便知猜测无误,失了血色的面容现下更苍白几分。文司宥伸手摸索四周,被人轻捉了腕,恍觉自己指掌竟比对方还凉。平日莫测烟紫眸中瞳孔失焦,顺从随额上力道抬头,望不见明灼松花点眸,亘久长夜几乎要将他吞噬。

...仙人、这是,来亲自放弃我的么?

他在心底苦涩强笑,却早已穷途末路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哪怕自己还没被榨干利益...。仙尊总是不愿赶尽杀绝的,然无用之物心中应该有数。

叶鹤舟在心底叹息,还是觉得很奇怪,她带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在她面前都有着飞蛾扑火般的献祭姿态。她俯身,吐息擦过文司宥耳畔。而心脏那一处,竟也有着凡人似的跳动,何其珍贵。

从文司宥十五岁那年起,他的一生好像就再也没了温情。尖锐刻薄的刀划破命数,一切皆以同文行利益为先。最后将某种隐秘而不可言的渴慕锁进金雕玉砌的匣里,连他自己都羞于多窥一眼。

他应该是运筹帷幄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

而作为九重天上雪的仙人不会多看他一眼,只是挑选称手的金戈推行自己的意志,这便足够了。

可惜他眼下这残蝶翼,碎琉璃似的模样,又能给仙尊带来什么好处呢?文司宥迷茫仿徨起来,一时竟忘了躲开这个拥抱。骨节清瘦的手落在他肩上,梅香浓烈失了冷清分寸,无往不利的侵入。

叶鹤舟拍了拍他的背,松手那刻被谁仓皇捉住衣角,又似触烙铁般惊惧抛开。她无言片刻,将自己的手递去,放在文司宥掌心里。又缓缓垂下纤长眼睫,承载了哪年的月光,静谧无声到隐秘。

“你别害怕。”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我在。”

文司宥脊骨缝里几乎都冒出寒气,冻得他牙关轻微打颤,词句难言,溃不成军。而手指僵硬到连收展都难,只能眼睁睁见仙人握住他手,叶鹤舟却出神想着花复暄说的话。另一个世界,文家和文司宥本该有的命轨。花家人都不喜妄言,他虽不似花云应能溯前因察来世,也自有一套判断。

她没有问文司宥看到了什么,毕竟并非审讯大理寺的嫌犯,而教人剖开淋漓伤口太残忍。叶鹤舟知若她开口,眼前人必定一五一十如数告知,但又何至于此呢?这是她养大的孩子,不是穷凶极恶的疯子,也非恶贯满盈的凶徒,只是文司宥。

叶鹤舟一指案上紫砂壶,冷茶很快沸腾起来,便将先前捞起的那只杯斟满。说到底,左右他二人之间,也无谓送不送客。她唇虚挨了杯沿,润得殷朱色更艳几分,却奈何此情此景,无人得见。

文司宥张了张口:“仙尊......”

“你说。”叶鹤舟抬手碰他双目,询问他,“如果无误的话,我听还玉讲,这般境况只是暂时性的?”

她却没给文司宥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冰凉指腹很轻地摩挲着他掌心。又侧首见此夜月色晴好,清光如水般倾泻流淌。俶尔想起多年前,对方将一枚鱼龙金印交到她手中,触感冰凉,棱角分明。

却像是掏出了自己的血与心。

仙人望着一身白衣的少年,每夜求索解惑之后他都会这么注视着自己,眼底海雾春花一直开到更远来日。她以为这样的目光还能看很久,哪怕是玉京上仙尊,也未料到有一天,观星者竟目盲。

“是。”文司宥应声,“慢慢就恢复了,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呢。

叶鹤舟反手捉住文司宥的腕,心中划过宣行之给他扣的莫须有罪名。算空国库,僭越王权...。很难说她如今心情啼笑皆非还是恼怒更多,但想必大景前渊王下辈子不会太痛快,天地亲自保证。

奏乐者折萧,观星者目盲。

莫说玉京上仙尊了,叶鹤舟若还能忍,明天就跟景朝皇室一个姓。元南国公与元宸王夫妇战死沙场存疑,熙王一家人头落地,先太子毒发称暴病身亡,季尧安被诬陷斩首。宣行之,怎么敢的?

她说:“这并非你不怨怼的理由。”

满襟梅香里,文司宥难得睡个安稳觉。叶鹤舟眉目不惊地熄灭燃烛,将手自他眼睫上拿开,动作纵容又放得极轻。其实对方并不欠她什么,也无需诚惶诚恐,大景第一金商,从来只有别人欠他账的份。不如说,她这短短十几年来,终于从自己养大的孩子们身上,找回了缺失已久的人性。

神代那些过往乱的一塌糊涂,镇九州的仙尊对自己比对谁都狠。淡漠无情,高高在上,天地外无人无我。叶鹤舟不希望文司宥变成这样的人,他也不应该经历这样的事。又或宣望舒,花忱,以及许多她遇见或相熟的人,本该有更好的未来。

而不是沦落到如今这般残破结局。

老胡琴拉开嘶哑一声弦歌,唱不尽景朝三百年来江山受过的苦。她所见所闻已足伤悲,何须更久远历史增添点缀苦难,令她所在意者受尽折磨?

它怎么配。

文司宥枕在她肩头,闭目,呼吸平缓,梦里所见所闻浮现。母坠高楼,兄亡火海,而畏高却死于此,大抵便是他最终结局。不会有仙人踏风揽月托起坠落的他,也没有谁再带他认一遍星象。想来这已经是徒劳的无用功,毕竟,他看不见了。

文家与同文行气数断绝,宣行之下得一手好棋。

他蹙起修长眉头,叶鹤舟伸手抚平,指尖凉得像无机质的白玉。她抬眼去看此夜星象,恰遇疏星渡河汉,千万华光自夜空奔流而过,一枚燃烧殆尽的星子落在手里。星火湮灭后,像粗粝残灰。

很多年前,少年文会长靠在仙人怀里,抬首坐看天上绛河散漫。他是天生的野心家,从父亲手里继承文家商会后,无师自通的吞并了郑家,又去贪婪的掠夺旁的利益。人心不可信,不能求,流通的筹码与金钱却永恒,他坚信这一点。文司宥想问仙人,您想要什么,请尽管拿去吧。叶鹤舟给他挡了风,眉目疏淡,似无所欲。凡间尘缘不沾衣角,说来也无意趣,而她已然得到想要的。

人性。

文司宥知道自己背后都有什么样的名声,皆说他冷血无情毫无人性,为了利益可以侵吞自己生母的家族。他是撕开一口银牙的毒蛇,要吞掉所有想要的事物才肯罢休。仙人将他奉上的,象征同文行最高权力的金印丢回锦盒,那一瞬的惶恐简直达到了顶峰,比之他第一次失败的无措更甚。

叶鹤舟知有一只蝴蝶停在臂弯里了,无数破碎琉璃和越阳花组成灵魂,奔涌咆哮多年不休的浪潮止息,沉寂黑海边缘水浪拍岸。她指腹蹭过文司宥眼上白绫,想起以前教少年背星图,同样蒙了眼提笔在纸上默绘。有一瞬,她无比庆幸自己教过他这样的事,才令人在长久黑暗中不至迷失。

曾面对八方来客侃侃而谈的文会长,明雍书院温文儒雅的白衣先生,尚且年轻的文少主,或只是文司宥这个人。叶鹤舟见过很多他,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捧起一枚破碎星子,看到他想方设法保全的核心。不被那一枕南柯侵扰,不被欢乐与逆境动摇的本质。同文商行船队下西洋,途径哪片大陆,斜落暮色夕阳里看到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而文司宥捧上他对生命的诠释,又潜移默化拥有了自己的理论,仰慕仙人真实却惊人的存在。他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寂寞和黑暗,心底难抑的欲求与渴望,用困惑将自己锻成薄锋刀,割开人喉管的那一刻,既美艳又危险。多少筹谋算计被他玩弄于股掌,商之一道上如鱼得水,未尝一败。

文司宥几乎挣扎着从仙人怀中起身,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文家与同文行破灭,目盲不能视物的他浑浑噩噩。想起那场黄粱里的经年事,又在混沌间踉跄往前走着,蒙昧的雾遮住了天下人的视线。叶鹤舟想起照世杯的传说,愚人透过酒液窥见一息真实,而她本就有看透万物的眼睛。

观星楼上,亭台阁前,谁倾身欲坠——

疏冷梅香四散,她并指搭在文司宥腕上。指尖极凉,犹如雪冰。与心跳同调的脉搏颤动一瞬,漫天星子在方寸灵台间被点亮。凡目盲者,无法视物,不能见日月星辰之轨。文会长曾是不可多得的天文大家,如今却堕入一片黑暗,直至此刻。

仙人与他同知同觉,同感同调。吐息相似,心跳同率。沧海之上,白榆遨游,是他此生未曾所见的星图。惊心动魄,难表其分,从此断不敢忘。

文司宥站立不稳,跪在地上,仰起头看仙人。

同文会长,明雍黑榜先生,文司宥,霁月。无论哪个称呼都好,此刻白绫覆眼,引颈待戮,像甘愿供奉给神的羔羊,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姿态。

他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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