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柏舟面上似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脸色一沉。
师父离京远游多年，与他联系甚少，怎么这次突然冒充千音阁发布完悬赏令，再让玄机宫的人去刺杀陆祁。
“主子，老宫主捎来口信。”硕风提起胆量，深吸一口气，“说您最近进度太慢，若有人耽误您大事，势必要除之，比如......郡主。若您下不去手，他会亲自前来。”
一道凌厉的目光迅速射来，硕风垂下头，腹诽：又不是我说的。
顾柏舟闭上眼，沉默半晌，走到房中书案前，犹豫片刻后提笔写信。
信写好，他从书案起身，将信交给硕风，“送去。”
月色迷蒙，硕风揣着信纸出门，走到容止堂门口，撞上丁香，本能地后退一两步。
她怎么在这？
硕风咯咯笑，“真巧，你也来赏月？”
这傻大楞！
丁香皱眉，出门径直往左拐，恶狠狠地捏紧拳头靠近他晃了晃，“别跟着我，不然我揍你！”
硕风身体本能想跟上去，又思及主子的大事，出门往右边而去。
是夜，云泽山郁郁葱葱的林子里飞出两只白鸽，乘着月光翱翔，方向出奇地一致。
风驰电掣间，江晚岑回到云泽山已有半月之余。夏日酷热，云泽山顶却独有一份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云泽大草原上竖立两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球门直径约一尺的“风流眼”。
武学馆学子玩蹴鞠的人分为两队，衣服颜色不同的两队分站两边，每队十二个人，大都为蹴鞠高手。
司徒礼，二皇子顾梓辰与宁安侯世子孙尧也在其中。
此时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这边。
江晚岑收回视线，望着脚下的手绣鞠球，目光闪烁，费力遏制怒火。
半月前她与顾柏舟回到武学馆的次日，户部尚书许家最小的儿子许童便开始找茬。
不是吃饭时将饭菜倒到顾柏舟身上，就是在她的洗澡水里放毒蛇。
顾千羽母妃许妃未入宫前为许家嫡女，这样一来，谁在找她们麻烦一目了然。
“呀！我这力气不够，次次误砸到郡主。郡主大人有大量，不会怪罪我吧？”前来捡球的是一位体态微胖的男子，眼神里透露着不屑一顾以及一丝丝令人作呕的轻佻。
她皮笑肉不笑，起身捡起鞠球砸到男子怀中，“许公子，俗话说事不过三，就许公子这准头，次次踢不中风流眼，一看大概身子骨虚。这身子骨虚可是大事，还是早调理的好，免得影响传宗接代。”
许童手心攥紧，脸色眼看着变了，伸出手来指向她，“你——”
顾柏舟接下负着沙包的背带，用手掸去白色衣裳上的灰尘，眼神愈发犀利，“本皇子知道哪里有医生专治这种病，改日将人带来给许公子看看病。”
这种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变成真的。不过是个废物郡主和废物皇子，还敢如此嚣张，难怪大侄子让他教训教训这两人。
许童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你们这对狗——”
“许兄，你捡球怎么捡这么久？”司徒礼的声音突然插入，戏谑道，“许兄若体力不支，歇一会儿。”
许童像是要证明自己不虚，忙不迭摇头，“不，我还可以，不必破坏各位的雅兴。”
司徒礼陡然来了精神，对站在身边的顾梓辰和孙尧各望一眼，大呼，“既然许兄不想破坏雅兴，那我和各位同仁更当竭力帮助许兄增加射中风流眼的机会。不如这样，为提高状态，许兄踢鞠球绕草原跑个十圈？”
许童顿时有些后悔，喉头一梗，想拒绝。
司徒礼似看出许童的难处，点头哀叹，看一眼身边的顾梓辰，开始自言自语，却忍不住扬起唇边笑意，“欸，二皇子，您说咱们这是不是太为难许兄了？”
许童可不敢得罪皇子，慌忙抱起鞠球，“不为难，不为难，我这就去。”
江晚岑紧蹙眉心，复又笑开，“你捉弄他做什么，到时他又带怨气来找我。不过，你小子有几下啊！”
“哼，过奖过奖。”司徒礼唇边笑意盈盈，骄傲万分，目光移到她与顾柏舟身后的沙包上，担忧道，“你们还在进行沙包负重跑，秋季围猎的时候怎么办？”
她也不想继续进行，可苏慈生说她与顾柏舟一个武艺不精，一个身体乏力，得先勤练基本功才是。
“不如你去找苏先生说说。”她撺掇司徒礼。
司徒礼：“你问二皇子，我哪有这权力啊？”
孙尧用脚踢踢随风摆动的青草，面上不悦，“司徒兄，我们谁不是从小习武，苦练基本功，一点一滴积累至今。”
“受不住就别受，下山得了，武学馆也不养闲人。”孙尧斜睨她一眼，喘着粗气转身走向蹴鞠场中。
她撇撇嘴，小屁孩。
“二哥。”顾柏舟朝顾梓辰颔首。
顾梓辰点头以应，蓝色的眼眸深邃沉稳，如深海中闪耀的明珠，不露声色却又光芒四射。
果不其然从小跟着母妃谨嫔礼佛，这气质也是独一份的出尘脱俗。
顾柏舟见状，上前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挡挡。
顾梓辰声音清亮，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从容，“话都让你们说完了，还问我做什么？七弟身体历来不好，多锻炼百利无一害，只是不要勉强，适度才好。”
“郡主无须心浮气躁，凡事必先固其根本，方可厚积薄发。”顾梓辰声音低沉而清晰，莫名让人心神安定，眸光颇为慈爱。
司徒礼哈哈一笑，又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二皇子你不知道，她从小便没什么耐心。走了，咱们玩去。让咱们锦舒郡主历劫。”
盯住两人走远的背影，江晚岑再一次确信顾梓辰不是她儿时见过的那个玩伴小树子。小树子虽说也五官立体精致，拥有一双蓝眸，可怎么都不会和尚般的性情。当然，小树子也更不会成为晋朝的二皇子。
她从他身后疯狂探头，势要将远去两人的背影收入眼底的阵势令顾柏舟心头不悦。
这种沉溺于皮相的快乐，该如何纠正？
“二哥信佛，连娶妻生子的打算都没有。”顾柏舟的话音似淬了冰。
她嘶哈一声，“你们家可真奇怪，可惜了。”
整个顾氏皇族，大皇子花了好些年才入主东宫，二皇子求佛无心尘世，三皇子歹毒无能，四皇子精明虚伪，五皇子京城美食家，六皇子喜好木工，七皇子病秧子。
顾梓辰儒雅风度，真是可惜。若真要娶妻，建京世家间又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顾柏舟脸色顿沉，眸中闪着怒意，但终于没有发作，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温和状，“可惜不可惜，与岑儿无关，岑儿你已经成亲了！而且，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大事。”
江晚岑收起打探的心思，一下子塌坐到绿油油的草地上，“知道了。”
在没帮他解决掉顾千羽之前，顾柏舟肯定是不想让她去祸害顾梓辰，免得徒生是非。
她兴致缺缺的神态令顾柏舟眸光一暗。
许童就着那个鞠球跑了六圈，看到不远处江晚岑两人坐在草地上休息，越跑越来气。
传言司徒家那小子与江晚岑不对付，也不知为什么偏生帮她出头，肯定是江晚岑搞的鬼。
那边顾柏舟起身，将沙包一个一个垒到远处，留江晚岑在原地优哉游哉。
许童心中怒火直烧，选好一个角度，狠心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将鞠球踢出去。
鞠球在空中划破长空，唰地一声直奔江晚岑而来。
“岑儿快躲开。”
“死丫头！”
江晚岑还没回过神，便听到草原上的人惊呼，转头望去鞠球迅速地旋转。
许童震惊的表情下勾起一丝阴险快意的笑。
许童不愧为顾千羽派来的人，这种小儿科的把戏玩得津津有味。
她早说过事不过三，可怪不得她。
砰嗒一声，江晚岑毫无偏向地击中脑袋，直板板地朝身后草地砸去。
顾柏舟丢下手中的沙包，苍白着脸跑到她身边，探探她的呼吸，颤抖着手掐住她的人中，忽然痛哭，“来人，岑儿没气了。”
跑来的司徒礼如遭晴天霹雳，眼眶霎时通红，不管不顾地就要矮身抱她起来，被顾柏舟拂开。一个不察，摔倒。
顾柏舟将她稳稳跑起，向八卦城跑去。
孙尧心头微动，虽然他不喜欢这个郡主，可刚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突然没气了，还是让他有些唏嘘。
围观的学子皆目光怜悯，纷纷看向许童。
许童即便为三皇子的小舅子，可光天化日下一球踢死了郡主，怕是前途尽毁哦。
许童僵在原地，脑中一片浆糊，他只想教训教训江晚岑，没想将她踢死。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顾梓辰慢慢走过，轻飘飘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许童脸色煞白，只沉浸在慌乱中，没察觉顾梓辰的话中丧失一贯的和气。
江晚岑被顾柏舟抱着，两人率先回到容止堂她的房间内。
“岑儿你该少吃些了。”他将她抱进房内，用气声道。
“胡说！明明是你体虚。”江晚岑一只眼掀开一条缝，压低嗓音。
在其他人看来，那个鞠球毫无偏差地砸中江晚岑，可顾柏舟却清楚地看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开。
他从房间里她经常装零嘴的包袱中，拿来一个装满瓜子仁的小荷包塞到她怀里，“看戏的时候吃点东西。”
等众人赶到时，顾柏舟在门口拭泪。
司徒礼心焦，“怎么样？”
“丁香精通医术，在里面救治。”顾柏舟声音破碎，忽然怒极，“许童，我饶不了你。”
许童吓得颤颤巍巍，被司徒礼上去就是一顿打，也不敢还手。
顿时，容止堂中一片哗然。
房内，丁香庆幸门窗紧闭，不然郡主怎么能悠闲地坐在床上吃瓜子仁，这瓜子仁还是七皇子给的。
重中之重的是，她哪里精通什么医术，略知皮毛而已。
“主子，外面打起来了。”
江晚岑一哼，“不打起来才怪，我都要去见阎王了。”
然则，司徒礼这么大动静倒是出乎她意料，莫不是与她从小吵闹，闹出些感情来了？
房外吵闹声喧天，忽然一声威严的声音喝道：“住手，在容止堂打架成何体统？”
苏慈生来了。
江晚岑擦擦嘴角，忙问丁香，“我嘴角没什么东西吧？”
“没有。”丁香将滴水的帕子递给她。
江晚岑躺下来，拿着帕子朝额头上滴了一些水，闭上眼，“出去跟他们说，我活了。”
过一会儿，外面喧嚣声逐渐散去。
她听到司徒礼说什么要进来看看她，被苏慈生厉声喝令回房。
房门被推开，她察觉到有人走近，在她床边站了好一会儿。
苏慈生低声训斥，“胡闹。这下可以醒来？”
江晚岑睁开眼，嘿嘿地笑，“苏先生哪里的话，我就知道瞒不过您。”
她本以为会承受苏慈生滔天的怒火，怎料苏慈生面容整肃，眼光锐利如剑，“此事我日后再与你计较，现下事态紧急。”
“什么事？”她也不免困惑起来。
“江浙部分地区闸口同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