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寂然许久。

夜色降临，随着白嬷嬷带人来点了烛火，厅中人的眸中也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

太妃挥手，令人换了热茶来。待得厅中再次只有二人，她才看向一旁座上的冯紫英：“那丫头的确于你有情。可你也听了我的话了，可还坚持？”

良久，冯紫英轻笑一声，将茶水一饮而尽，只留下一句话，便起身大步离开。

“太妃？”白嬷嬷换了三趟热茶后，看太妃还是坐在原地动也没动，终于担心问道。

“唉！到底是我老了。”太妃摇头叹息，将那木匣子递给白嬷嬷，“给我先收着罢。”

白嬷嬷领命下去。

刚走到门口，身后却又传来太妃的声音：“把前儿知府夫人递来的帖子找出来。”

白嬷嬷吃惊回头：“太妃要见她？”

另一边，迎春也想着太妃的事，一路颇有些神思恍惚，及至到了林府，也没留意什么不同，只是一路进了怡兰斋，却发现黛玉正坐在屋里等着自己，身边却连一个丫鬟也没带。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迎春蹙眉，也让司棋留在了门外。

“没什么新鲜的，只是来姐姐这里躲个清静罢了。”

黛玉歪在软塌上，少有的不端庄，抬头看了迎春进来，也懒得起身，只是撒娇道，“来了好半日了，姐姐这里也没个茶水糕点的，再不回来的话，我可要走了。”

“行行行！知道你是猫鼻子，隔了几层纸也能闻到。我这就给你拿来！姑娘——”

迎春好笑，把手里拎着的三个纸包拿来小几上打开，取出里面的糕点正要摆盘，谁知道黛玉却已窜了过来，伸手就拈起了一块芙蓉糕吃了，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看你这样子！先还天天说我不庄重。”迎春好笑，把两个盘子塞给她，“之前做的玫瑰酱也差不多了，我给你拿点来泡茶试试。”

“好呀！到底是姐姐聪慧，用那个也能熬酱泡茶，香气清幽绵长，别说市面上的比不了，就是我之前在知州小姐家里用的，也比不了这个清香馥郁，耐人回味。”

“不过是杯茶水，你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泡。”迎春笑道，她倒是更羡慕黛玉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书香气质，可惜自己是没那个命了，“我静不下心来泡茶，这些东西却是会的。”

“我如今也没那般闲情逸致了。”黛玉苦笑摇头，却想起京中外祖家里的王熙凤，“姐姐可还记得琏二嫂子？”

“凤姐？自然是记得的。怎么好端端提起她了？还是她来信说了什么？”迎春疑惑。

黛玉摇头，叹道：“当日我们成年说她是个厉害的，可是我这些天管家时，却常常想，外祖家里人事更多更烦难，想来，那些污糟的事情也是成倍的，不知道琏二嫂子是否也如我这般，看得清楚了，反而心累，甚至恶心。还是说……”

她话没说完，但是迎春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能用你的感觉去揣度旁人。”迎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黛玉忽然生了这般感慨，只是劝道，“况且，她和你可比不得。你有的选，又是自己家。她却不是。”

“姐姐这话的意思是？”黛玉又拈了块槐花蜜饯吃。

“她在婆家生存，又是孙子媳妇一辈，上头几层公婆嫂子，下头管事媳妇丫鬟小厮一家家的，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迎春摇头，喝了口玫瑰茶，

“你只当林府如今下人众多不好管，可你想想贾府那么大的一家子，下人只会更多，而且几辈子里头，互相沾亲带故的多少房，她要想处置一个三等的丫鬟，后头指不定都能求着哪房的管家媳妇。

管得严了，下头人埋怨，管得松了，上头不答应。从早到晚，略出点差错，就是几十根手指戳脊梁骨。可是偏偏她无路可退。”

“姐姐这话何意？别的我也略有感觉，可是她若是不管这个家，照旧是孙媳妇，琏二嫂子，谁能强她？做下这些，怎么就无路可退了？”

“贾家无人可用啊。”迎春冷笑，也是第一次不带丝毫掩饰地嘲讽那些她所谓的亲人，

“珠大嫂子若能管家，根本轮不到琏二嫂子。之所以现在她只能教养儿子，旁的一概不管，活得跟个活死人似的，不就是因为老太太、王夫人都不许她一个寡妇管家理事吗？

王夫人自己若有才能，或许也轮不到琏二嫂子，可惜她没有才能，偏又喜欢管头管脚，所以琏二嫂子才一边得干活，一边要应付她，至于她的正经婆婆，虽然老太太面前不受宠，可到底身份摆在这，难道当真不用理会的？”

“是啊，从前在贾府，我冷眼看着琏二嫂子为人处世，只觉艰难。都说下人怕她，可她，怕是警惕他们。”

黛玉知道迎春素来脾性，况且此时对贾府早没半点好感，对她的称呼也不在意，只是听她提起王熙凤之难，自己也颇有些感叹，

“况且，琏二嫂子又是那样要强性子，不然，若是推了不管这个家，能省多少事。”

“或许可以，但是这也是我说的，她没你的选择的原因了。你想，琏二嫂子便是推了管家差事不管这些，那贾府在王夫人手里会是个怎样光景。”

迎春知道，黛玉到底没有做过人家媳妇，有些事情，她想不到，也算寻常，

“况且，若她真的推了这事，老太太还能如现在这般喜欢她？没了老太太这个靠山，她一个辈分最低的孙媳妇，有多少人能随便拿捏她你可想过？不说别的，单单一个‘孝’字，让婆婆活活磋磨大半辈子的小媳妇有多少？”

“可不是。琏二嫂子那样的性格，不论是看着贾府落魄，还是自身苟活，她都不可能甘心。只是姐姐虽然看得清楚，可惜……”

黛玉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

迎春却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的何止我一人。不过，你方才的话也对，都是各自的选择。琏二嫂子选了管家这条路，我选了逃离贾府这条路。

再不容易，选了就没的后悔。”

“可是姐姐不一样。如果现在悬崖勒马，还是来得及的。”黛玉立刻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姐姐，你当真觉得冯公子不是良人吗？”

“或许吧。可惜，我不想赌。再好的人，谁知道日后怎样呢。”迎春笑着摇头，从她唇边捏了糕点碎屑，“妹妹应该也清楚这点，否则你不会只在我这里吃得这样。”

“姐姐又笑话我。”黛玉嗔怒，拍开她的爪子，随即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姐姐的意思，可是姐姐，我觉得冯公子就算见了你的本性，也不会变的。”

迎春无奈：“不知道的还当你收了他什么好处，一天天的这么看好他。”

她本是戏言，不想黛玉却是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玩笑话，黛玉当然不会生气，迎春看着她神色，叹道：

“之前看你不想说，我也便没问，可是逗你说笑半天，看你依旧不能释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黛玉哼唧一声，到底没忍住，便三两口吃完了桂花糕，将先时的事说给了迎春。

原来迎春早起刚出门没多久，林如海那边便来了消息，让黛玉过去。

黛玉心知有事，忙忙去了，谁知道一进门就见了贾琏，原本还狼狈不堪的人，此时却正端正坐在一旁，林如海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却颇为恼怒。

见了黛玉只同林如海行了礼，贾琏面上也有些下不来，只是他也知道此时自己不占理，虽然并没对迎春有什么举动，可他素日为人摆在这里，说多错多，无人相信外，只怕平添波折，只好尴尬笑笑，并不作声，横竖此时已有定论，他只受些气便是。

果然，林如海见了黛玉，知道她心思，却也无奈，便吩咐贾琏先去收拾行李，准备即日起出发回京了。

“父亲？”咬牙看着贾琏出去了，黛玉也顾不上礼仪了，立刻便回头询问林如海。

林如海没先开口，而是将手边一封信递给了黛玉。

黛玉接过来一看，气血上涌，险些气背过去，林如海忙劝慰半天，她才扶着椅子慢慢坐了。

好半天才缓过来，她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森冷：“好！倒是没想到，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疼我母亲，怜惜我的外祖母！”

“玉儿！”听她说的不像，林如海忙喝止了她。

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却也不忍苛责，只是缓缓给她解释了一番。

“……事情就是这样。我之前只知道父亲那天一早就叫衙门里的人有事请了出去，没想到居然攀扯了这么多。”黛玉说完，凉凉一笑，

“我知道姐姐素日不爱提贾府之事，从前虽然理解姐姐，却也担心旁人曲解，有辱姐姐名声。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就是为了姐姐名声，姐姐才该离那府里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也别沾染上！”

迎春只知道两个姨娘一个比一个厉害，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一层。

之前黛玉审问时，孙姨娘只说那下在林如海身上的毒药来自她京中的兄嫂，黛玉虽然觉得不妥，只是却再查问不出，后将人证物证皆交由林如海，她便没再插手。

她问不出来，林如海却不同。

不到半日，那孙姨娘已经交代清楚，毒药来源她也并不放心，因此再三询问，她兄嫂才含含糊糊告诉她，是荣国府“上头”的意思，那毒药也不是寻常人能买到的，用来一般捕快仵作也查不出来，可谓天衣无缝。

如今看来，这话倒是不假，毕竟孙姨娘陆续用了这许多年，果然无事。

只是这样“好”的东西，一般有点体面的下人肯定也是得不着的。林如海虽有手段，却到底隔着距离，本还犹豫是否去信托自己京里信得过的同窗暗中调查，谁知道贾府先得了贾琏的信儿，已先送了东西过来。

“人既然没有毒哑，只是捆了送来，那十成便是真凶了，这是为表诚意，让姑父自行查问的意思，想来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迎春也颇有些吃惊，只是她本也没有对贾府的底线抱有多大的希望，很快冷静下来，分析道。

“说来，外祖母这次也算是下了狠心了，这人听说是赖大家的一手培养起来的，只怕府里除了林之孝一家，大太太、太太的陪房，就是他们一家子最受重要了。”黛玉提起贾母，语气不仅再没从前尊重，此时更多了一丝嘲讽。

“这不是重点。你伤心难过，是因为老太太送来的所谓补药吧？”迎春放下茶盏，一语道破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