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躲在月亮里41

十三年前，魏柏松猝然长逝，他本是个手艺人，老实本分，踏踏实实赚到的钱，全部都用在了两个儿子成家立业上。并未留余。

虽说膝下育有两个儿子，但后来成婚分家，又因一家人两家姓，村子里的人难免乱生是非，让人挑拨了关系。他们对沈亦并未有感恩之心。

甚至心有怨恨。

沈家能走到现在，全靠的是沈亦。那些往事，沈亦从未同沈未清说起。那些家事，原本就是大人们之间的是非恩怨。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论话是谁说出口的，心中那杆秤，都会往自己这边偏颇的。

所以沈亦从不提及过往。

但那晚，沈亦同沈未清说了很多往事。那些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事情，吃过的亏，受过的苦，沈亦说的轻描淡写，但泪眼温顿。

在沈未清很小的时候，她就听村子里的人说过，沈亦心狠。自己家两个儿子生的几个孙子，她是一天都没有帮忙带过，却善心大发捡了个小姑娘来养着。

难怪儿子儿媳妇都不给养老。

所以在沈未清慢慢懂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她很厌恶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是她让沈亦现在一个人，是她让沈亦没办法享受天伦之乐。是她的存在，让沈亦被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是非。

很多时候，即便她觉得委屈，她也不说。

因为她的存在已经给沈亦添了很多麻烦了，她不愿意让沈亦再来安抚她的小情绪。

直到那晚，沈未清才知道，原来就算没有她的存在，沈亦也不会被两个儿子家善待的。

“奶奶太清楚这个村子里的人了，有时候所谓的血缘关系，反而是一种束缚。奶奶已经半截子入土了，好的坏的事情也都经历了，此生无憾。但奶奶不希望，将来往后，你深陷其中，郁郁不欢。奶奶现在还可以陪在你的身边，顾你周全。但奶奶年纪也大了……”

“未清啊——”

“你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将来往后遇到事情的时候，不要一股脑的往前冲。知不知道。”

“凡事三思而后行，断不可急躁。”

沈亦语重心长。

她说了那多的往事，她都没有红了眼。

唯独在说起沈未清的将来往后时，如同被击中了软肋。沈未清是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沈未清泣不成声。

这些年来，沈亦顾她周全。她同这个村子里其他留守儿童不一样。她像是明珠，让人感觉到她身上的光亮。她从小拥有了沈亦给她足够的爱，足够的空间和足够的想象力。

而这个村子里大多数留守儿童，他们仿佛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在那个狭小世界里，大人物质和精神上的匮乏，会把所有糟糕的那一面，都强加在他们的身边。

大多数家庭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非打即骂。

嘴上说爱，说心疼，可当他们开口伸出手，说自己想要个什么东西，不论是什么，不仅会被拒绝，还有一通谩骂和指责。

尤其是小女孩。

但沈亦从不会拒绝沈未清的提出的要求，实际上，沈未清也很少提出要求。

她好像知道自己跟这里的小孩不一样，当然了，她从没有觉得是自己是明珠。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

别人家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兄弟姐妹，叔伯舅姨，遍地都是亲戚。

但凡哪里磕了碰了，受到点什么委屈了，亲戚们都会帮忙出头。

唯独她——

一个从刚出生，就被遗弃在清水河畔的孤儿。

如果不是那天，沈亦去清水河畔洗衣服，一眼就瞧见了那河边被襁褓包裹着的婴儿。或许，她死了都没人知道。

……

很多年后，众人包围寺庙，沈未清试图上前理论。她想要为那个可怜人打抱不平。因为，人群里，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是无辜的。无条件的相信他，即便他是一个疯子，但不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在人群里愤怒哭泣，人们只觉得他做贼心虚。

却从未想过，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在那一刻，沈未清觉得自己跟他很像。

都是可怜人。

沈亦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也知道孤军难敌众人之口。

即便她歇斯底里站在那个流浪汉的身前，成为众矢之的，也依旧无法改变人们的偏见。

最后，沈未清所建立的三观，她的信念和信仰，也会在那一刻崩塌。

沈亦太了解她了。

那天，也是沈亦第一次强硬地要求沈未清听她的话，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她笃定不容置疑。

沈未清内心的信仰已经开始动摇了。

所以她无法接受，她没有怨恨沈亦，也从来不想跟她置气。她在跟自己置气，怨恨自己。甚至责怪自己，是她没有那个能力和本事。

她年纪尚小，用村子里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爱讲的糙话来说，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

她会被人无视，被人谩骂，被人讽刺和驱赶。

尽管她在同龄人面前，身形高挑，模样出众，但又能怎么样呢。她会被人群淹没，会被吞噬。

她身上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能量，会完全被消耗殆尽。

沈亦一手将她拉扯到大，怎会不知。

沈未清不过十三岁，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沈未清泣不成声，无法言语。

她没办法开口，咸咸的泪水，包含着她所有的无力感。

“可是奶奶，他一定是无辜的。那样的事情，肯定不是他做的，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把那么大一件事情，压在他的身上吗。他能活着，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由自在的活着，不去干涉任何人，他只是想要活着，都不可以的吗？”

沈为情说完，感觉自己浑身在发抖。

是，她是知道，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很大一部分都是口舌上的是非。所以沈亦不让她与人争论。因为她们没有后盾。人以群居，拉帮结派，而她们孤立无援。

沈亦沉默。

仿佛在说，除此外，那还能怎么样呢？

沈未清也没有说话。

她默默收拾好了碗筷，她好像不知道应该可以再说些什么了。好像即便她说的再多，难受的只有她自己。

“奶奶，我吃饱了。感觉有点困，我先回房间睡觉了。”虽然她一直在强压住自己的情绪状态，但还是可以听出来，她因为痛哭一场后说话时的鼻音。

“去吧。”沈亦点点头。

她走后，沈亦盯着厨房窗户外的月亮看了许久。

月色昏暗。

如同她越来越浑浊的双眼。

-

沈未清刚回到房间，发现陶知夏是醒的。

应该是一直在等她回来，虽然她平常睡觉很不踏实，一个人要占三分之二的床，还会迷迷糊糊地踹人，偶尔沈未清醒了，她也不会察觉到。

但那晚。

她看似合眼睡着了，其实一直就没有睡着。

“未清姐姐。”她喊她。

沈未清以为她睡着了，简单的冲了把脸，都还没有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水珠。

听到她的声音后，沈未清一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水渍。

“抱歉啊，吵醒你了。”

陶知夏摇了摇头，“没有。我也睡不着。”

沈未清没有接过话，她的状态很低落。

陶知夏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只是沈未清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今天的事情她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因为不在现场，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件事情对于沈未清来说，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刺激。

“未清姐姐。你是不是很不开心。”陶知夏也只是随口问了句，她也没有指望沈未清会开口。

但那晚，沈未清点点头，应下话：“嗯。”

在她回应她的那一刻开始，陶知夏想，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她可以帮忙解决的，她一定会倾尽全力。

如果沈未清知道，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情，那晚她绝对不会开口去回应。

更不会试图去告诉她，关于那个流浪汉的故事。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事情已经发生，永远不可能会回到最开始。

-

大概过了两天，流浪汉被放回来了。

还是警察局长专门开车给送回来的，那天被带走的阵势有多大，他被送回来时，阵势也不小。

所有人都探出了脑袋，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情况？

警车还特地停在了祠堂门前，所有人议论纷纷。

但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

八岁的陶知夏跟警察局局长正面交谈，她学着大人模样一一阐述。最后道谢，感谢他还给清白之人一个人公道。

局长是个中年男人，他微微颔首，“这是我们下属的失职，没有证据就抓人。”

“那下次希望你们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

“一定的！”

有了警察局局长的保证，陶知夏以为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村里的人，也应该相信，流浪汉是无罪的。

她的未清姐姐应该很快就会开心起来的。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流浪汉被送回来的当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头跳进了水库，同样是烈日午后尸体浮出了水面，被路过村民发现。

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仅有的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也都在佛堂门前，烧的一干二净。

他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