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的遗体是于下午送到林府的。

据说知府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确认了林如海死者身份。

“小姐...要不要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姑爷？”雨竹小心翼翼地提了句：“毕竟面目全非…万一不是呢？”

舒棠音垂了垂眼：“他们是怎么确定是林如海的？”

“听说穿着先夫人亲手绣的衣物，那也是姑爷常穿的款式。”

“绣着芍药？”

“嗯。”

舒棠音愣了愣，记忆仿佛回到那个雨夜，她也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那位古代士大夫克制外表下对自己夫人汹涌的爱意。

“小姐？”

“如果真的是先夫人亲手绣的衣物，那…”舒棠音喉头一梗，半响说不出宣判，她不愿相信怎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怎么就没了？

怎么能没了？

雨竹心酸极了，上前跪在小姐身旁，似乎想给她些力量：“小姐...”

屋内低气压不断蔓延开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众人的手，半响无声。

正在这时，门外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主母！主母！小姐...小姐她...求求您移步去看看小姐吧？？”

屋外“砰砰砰”急促地敲门声唤回了舒棠音的神智。

玉儿！

怎么了？

瞒不住了，瞒不住了…

嗡嗡嗡——

耳旁一阵轰鸣，她几步并作一步走，身后的雨竹都追不上。

失魂落魄地来到绣楼，与想象中缠绵病榻脆弱的水晶娃娃景象不同。

是端坐在客厅前收拾得干净利落，梳着总角的小娃娃一枚。

虽然形容尚小，但她的模样依稀能看出书上描绘的：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美得令人心碎。

“母亲。”黛玉柔柔向她行礼。

舒棠音见黛玉小脸上满是坚韧，心中隐隐作痛：“玉儿你…”

“那不是爹爹，我想去寻爹爹，请母亲准许。”小黛玉其实还没有椅子高，方才自己坐上去得垫脚，下来时也是小心翼翼，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坚韧。

“你…”舒棠音向来将黛玉当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照顾，怕她磕着碰着，认为她该被所有人宠着护着方好。

但其实小丫头并不脆弱，林家文人的风骨和坚韧的性格是从小便被埋在心里的，遇到大事便成长一些，遇到大事便成长起来。

现在恐已成小树苗，足矣支撑着她寻回自己真正的爹爹。

也就只有这样的她，才在孑然一身后还能于贾府那个水深火热之地，永远独安一隅吧。

想着想着，也不知是心疼还是什么她泪水模糊了眼眶。

“母亲…我…”小黛玉见向来乐观的母亲居然在自己面前哭了，顿时慌乱不已。

还没等她学着说些哄人的话，便觉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母亲。

是她抱着自己。

舒棠音破涕为笑，温柔地摩挲着小黛玉的额角：“不是说了嘛？一切有我，即便是以后你嫌我老无力，至少现在你还是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娃娃呀。”

“母亲…您…”黛玉本来不想哭的，但是被她这番肺腑之言感动地滚下泪来。

舒棠音忙替黛玉拭泪：“好孩子 ，既然你确定那不是你爹爹，那我们去寻你爹爹，天涯海角，你爹爹都别想甩开我们。”

“小姐…”雨竹忧心地唤了一声，但是还是没出声反驳，这也是她第一次失态在众人面前称呼已嫁作人妇的舒棠音为小姐。

“别担心…”舒棠音宽慰着雨竹，就想敲定下一步怎么去寻之时。

忽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主母，主母，林家来人了！”

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

舒棠音抱着小黛玉看向那婆子：“可知来做什么？若来吊唁或者商量丧事请他们回。”

“主母…虽然是吊唁的借口，但多有试探……”婆子哆哆嗦嗦，看着主母幽深的眼眸才心一横，豁出去了：“恐是冲着家产的，虽有契约为证整个林家将由小姐继承但小姐到底太小…”

那婆子支支吾吾生怕主母对老爷将家产给小姐之事有怨言。

“林如海现在生死未卜，他们就蹦哒出来了？”舒棠音倒是真没在意林家留给小丫头的这点家产，甚至还因此高看了林如海。

将黛玉放下后，仿佛被气狠了，抚了抚胸口，一拍桌子：“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来得什么人？”

“老爷的堂兄，就是个花楼姨娘生的下贱货，林老太爷在世时就不受宠，方及弱冠便把他打发了。”婆子见主母如此强势反而舒了一口气，现下这种情况不怕主人凶只怕主人是软柿子。

信息量很大，按理来说，林如海当家前，林家应该还在袭爵，一个花楼女子能当姨娘要么老太爷恋爱脑；要么女子手段颇高。

从婆子说她儿子不受宠可以看出老太爷应该是不喜，至少不希望这个花楼女子产子的，这其中内情就很耐人寻味了。

虽然她很感慨这个传奇的姑娘，能在古代种种束缚下还能有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能力。

但是现在她儿子都打上门来了，她也唯有抱歉。

正飞速思考对策时，忽觉得手被个软软凉凉的体温触了一下，她回过神见是小黛玉拉着自己的手。

正抬起小脸，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舒棠音蹲下身子想捂热黛玉冰凉的小手：“玉儿，在去寻你爹爹前，我们一起保护我们这个家，好不好？”

小黛玉犹豫了一瞬，或许是在犹豫这件事是否会伤害到母亲。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你冷不冷？”舒棠音伸手摸了摸衣物的厚度，皱了皱眉：“春枝，拿小姐披风来。”

“母亲，你也很冷。”小黛玉说着便扑到舒棠音怀里，试图为舒棠音传递温度。

舒棠音这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抖，手也是苍白冰凉的，所以才捂不热黛玉。

同一时间，暮色深沉，大雨放肆倾泻。

在同一片喧哗的雨声之中，有一人撑一把旧伞踏入雨中，浓重的湿意瞬间将全身封裹，强劲的雨水捶打着伞盖，握伞柄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

“小殿下？还是惊动您了，姑苏如今疫病四起您且先莫要靠近，方才我替那人诊治过了，他也是命大，胸口被重击还能坚持这么久。”随行的太医见是他忙不迭行礼，又见尊贵如他居然自己撑伞，忙想接过伞，却见小殿下侧身躲了躲示意不用。

“可查到身份了？”说话间，雨伞微微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与他温柔的嗓音不同，他那被伞遮住的神情一片淡漠。

“还未，但他梦中仿佛一直在呢喃两个名字。”

“还请陈太医告知。”

“不敢不敢。”陈太医忙拱手：“似乎是敏儿和玉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