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月适应着眼前的黑暗，听着耳边风急促的声音，御风前进。
一双手如同抓住猎物的蛇紧紧缠绕在他脖颈之间，小巧的下巴搁在肩上，随着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触碰又分离。
他的眼睛被一条墨绿的丝带遮掩，心中有些可惜看不见她的此刻的模样。一定是懒洋洋的眯着眼，想着吃饱喝足的慵懒小猫。
打了一整天的雪仗，桑诗累得不行，虽然是她突发奇想的提出要带不月去看海，却还是理直气壮的瘫在他的背上，甚至还饶有兴趣的将她最喜欢的供奉缠在他眼睛上，说是要考验他的方向感。在捉弄完不月后，又困的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嗅到咸腥的海风，不月微微偏头，柔声将她唤醒。
迷糊的揉着眼睛，桑诗抬眼望向他，又将目光投向前方。
“我们到了。”
“嗯，到了。”不月点头，将头稍稍低下，示意桑诗替他解开蒙眼的丝带。
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发丝散落，露出了白皙的后颈。
桑诗停下想解开丝带的手，盯着那片柔软的洁白，梨涡浮现。她低头慢慢靠近，微微张口，猩红的舌尖探出勾住墨绿色丝带的尾部，卷起舌头，将它含入唇中，轻轻用力，拉动那随意系成的绳结。绳结松开，丝带轻巧滑落。
桑诗轻咬着丝带，抬眼陷入那片纯黑的眼眸中。错开了视线，她轻笑着伸手捏住不月的下巴，将他的目光移向那片汹涌翻腾的大海。
“别看我了，那才是你从未见过的海。”
认真凝视着夜色下无垠而动荡的海面，不月心里难以抑制的出现一个反驳的声音。
难道你不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无情的将我吞噬裹挟的大海吗？
“是不是很好看？”在海浪声中，桑诗的心情难得的平静，浪花翻腾，她的眼皮慢慢合上，思绪陷入沉沉的梦境。
今天确实太累了。
感受到她沉沉的睡去，不月圈着她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
海风袭来，感受到她不经意的颤抖，他没有留恋的转身乘着云雾，往三隅山的方向赶去。自有意识以来，他一直守在三隅山，从未离开过那片方寸之地。身后的那片海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海，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有了自己的海，一片种在心田，握在手中的海。
桑诗很清楚她此刻正在做梦，她感觉到她的双手被人束缚在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她的下巴，逼迫着她看着眼前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潮湿的、黏腻的、阴暗的、腐臭的空间中，散发着莹莹蓝光的光罩与腐朽的木板和破烂的塑料搭建成的低矮房屋形成鲜明对比，熊熊燃起的大火正将那些碍眼的屋子和其中浑身腐烂流脓的人包裹。
嘶嚎声、哭喊声充斥着她的耳朵，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尽全力的想要挣脱身后的人，冲上去将那些在大火中挣扎的人救出。她哀求着、绝望着让他们住手。
无济于事。
火光冲上这片空间的顶端—正在滴着污水的地面底层，这片一直阴暗潮湿的空间，第一次这么明亮，这么干燥。
这里的主人被人当成了燃料，最后的最后用自己的身体照亮了这片阴暗的“老鼠洞。”
桑诗艰难而粗重的喘息，火光和泪光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被咬破，浓浓的铁锈味让她艰难的保持清醒，偏偏哀嚎声中，她听见了他们最后的祈愿。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如果救不了我们，那就请……”
什么？
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可以做些什么？
“请……幸福……新世……”
探出身子努力想要听清那句话，桑诗感到额头一股暖意，她骤然清醒，眼前是一抹漆黑的衣袖，“不月……”
“我在。”不月将放在她额上的手轻轻拿掉，低下头温柔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在难过。”
很肯定的语气。她虽然没有流泪，但她很痛苦。
桑诗摇了摇头，伸手圈住不月的脖子，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只是做了个噩梦，只是……梦……”
重重的深呼吸几次，试图将沉甸甸的压在心间的抑郁随着并不存在的呼吸送出身体，桑诗扫视四周，有些惊讶。“这是哪里？”
不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无声的安慰。
“我们在回三隅山的路上，前面就是三隅山了。”
桑诗抬眼看着那座在晨光中沉默伫立的山峰，心中的阴云慢慢散去。梦醒就好了，一切只是梦一场。
清晨的风冷冽的吹拂着被雪掩埋的大地，一只灰黑色的松鼠从树干中探出头来，看见桑诗和不月没有害怕逃跑，反而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蹦蹦跳跳的来到桑诗身边，用黑豆般的眼睛好奇的盯着她。
桑诗松开不月，也歪着头看着它，在它放松警惕的一刹那，抓起一把雪猛地扣在它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
被扣了一身雪的小松鼠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愣愣的盯着桑诗，在听到她的大笑后，才意识到它被欺负了。狠狠地甩干净身上的雪，它两只小小的前爪使劲搓了搓，转身向着雪地中跑去。
桑诗非常满意的起身，追着小松鼠跑向了远处。
“别跑呀！是不是玩不起！”
不月起身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他默默的望着桑诗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桑诗和不月跟着小松鼠一路跑到了三隅山旁边的另一座村镇，反正不着急回去，他们两个一直待在山里的“村里人”就干脆隐去身影，好好的逛了一番。
看着身着粗布麻衣，低矮而贫穷的人们，桑诗忍不住摇头。这个时候的日本还真是穷啊，还好她是丧尸，不用吃饭，要不然真的会饿死在这里。
饱览了一番风土人情，日色已经西沉，桑诗和不月也终于踏上了返回三隅山的路程。
三隅山与其他地方以一座巨大的青色石头分界，踏入石头之后，就是三隅山的地界。
桑诗踏进去半只脚，就感觉脑中嗡的一下，脑海中一瞬间空白一片了，继而无数声音一股脑的涌入，整个头仿佛就要炸掉。
狠狠地摇了摇头，桑诗转头看向不月，见他也皱着眉，就知道他也听见了这些声音。没有说话，桑诗闭眼静心聆听这些声音。
“救救我……”
“救救我们……”
“至高无上的神明，救救我……”
……
桑诗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本就苍白的近乎病态的面颊仿佛一触即碎，梦中的场景一遍遍在眼前重演。
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好在不月及时扶了她一把，帮她稳住了身形。
昏沉沉的天空又开始飘雪，风雪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翻飞，桑诗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转身向着不月露勉强勾了勾嘴角。
“好像有的忙了。”
那抹笑意刺痛了不月的心，他没有回答，伸手揽住桑诗，御风飞向村庄。
白雪覆盖的村落中空无一人，过于寂静的氛围让他俩的心微沉。但好在脑海中的祈愿声一刻未停，让他们至少能够确定他们还活着。
村落的最西边有炊烟缭绕，桑诗和不月向着烟火升起的地方赶去，只见人群聚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三个小孩儿死死抱住，不远处那座村民在祭祀上扮演过丰月神和不月神的木台之上，一具跪坐着呈反绑姿态的枯骨躺在还未燃尽的木柴中。
之前误以为的炊烟，正是从这里升起。
似乎是发现了神明降临，原本乱糟糟的人群齐刷刷的抬头望向空中高高在上的神明。被腐烂黑斑占据的脸上，满是令人恐惧的贪恋和希望。
“神明降临了！”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他们冲着天空伸出腐臭的手，跪伏着、渴求着，眼中熊熊燃烧着对生的渴望。他们将神明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一双双伸出手的人，不只是在期盼着拯救，还是贪婪的想要将神明撕扯入腹。
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场景重合，桑诗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的战栗，冲天的火光在她眼眸中燃烧，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记忆被重新唤醒。
“咚！”
枯骨上的头颅坠落在地的声音没有吸引他们的分毫注意，只有三个孩子，趁着他们松懈的时候，不顾一切的冲上高台，即使被余下的火焰灼伤，也不管不顾的将那具枯骨从灰烬之中拽出。
“呜呜呜呜，哥哥。”
被这句话唤醒神智，桑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哥哥？
没等桑诗反应过来，那个努力想要将掉落的头骨装回去的小女孩，就哭着向她祈求道：“神明大人，求您救救我哥哥。哥哥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这场疫病他也是受害者，他也不想的，他一直在努力帮助其他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那些村民似乎害怕神明相信她的话，七嘴八舌的反驳，若不是顾忌神明在场，他们甚至就要直接上手让这个孩子再也说不出诽谤的话语来。
“你不要乱说！神明是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的！”
“明明就是他，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传染上疫病，他这个恶毒的坏小子，连亲生的父母都敢杀，还有什么坏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这场疫病，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知道真相，村长夫妇的遗体就要永远被埋在后院不见天日了！”
“肯定是因为他不守孝道，残害爹娘，才会被上天惩罚，还连累我们。他就应该被烧死！”
“有老医者可以作证，那臭小子一大早就去找他看病了，就在那之后，我们才一个一个开始犯病。不是他的原因还能是谁！”
花白头发的医者面上也有着化脓的黑斑，听到村民的话他附和的点头。
听到村民们的责难，三个孩子流着泪摇头。“不是这样的。哥哥不会因为爹娘的事受到惩罚的，哥哥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为了保护我们。”
“他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他只是向保护我们。”
“那时候大家都很饿，爹娘想要吃了我们，哥哥是为了保护我们。他也很难过的，他也不想这样的。神明在上，知道哥哥的苦衷，一定会原谅哥哥，对吗？”
确实是那个脏兮兮的，瘦小但是格外懂事的人类孩子了。桑诗的心里终于承认了那具漆黑枯骨的身份，听着村民们和孩子的话语，她心中拼凑出了一个格外可笑的“事实”。
在她和不月离开的这段时间，村庄中出现了疫病，人们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第一个发病的树里，在声讨他时不知怎么发现了后院中掩埋的枯骨，认出了那是树里的爹娘。怒火中烧的人们认为是树里的所作所为受到了天谴，并且连累了他们。于是不管不顾的将他捆绑住手脚，在这高台之上活活烧死。
可笑。
这群他们一直保护的人类真的可悲、可笑又可恨！
桑诗紧咬牙关，也许是因为那些村民身上溃烂的黑斑，也许是其他，她看着眼前的人类总觉得的他们的面目可憎起来。她多想转身离开，让他们恶臭的灵魂随着这具身体一起腐败。可是看着人群中眼神迷茫，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孩子们，还有因为阻拦恶行被打伤或捆绑住的其他人，亦或者是那些在健硕男人的威胁下裹挟在这场暴行中的无辜者。她知道需要冷静了。
身侧的手被牵住，桑诗转头看向不月，相互支撑给予力量。
她动用神力，想清除疫病，绚烂的白光落下，村民们欣喜的沐浴这神明的恩赐，却发现身上的黑斑却并没有消失，依旧不断的蔓延腐烂。
桑诗眉头轻皱，在看见一道黑色的光芒消散后仍然无济于事后，不由得皱的更紧。
不月也有些不解，但很快明白了原因。
“你我是掌管丰收与歉收的神明，并没有能力清除疫病。”
听到这话，浓重的无力感涌上桑诗心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还是没有办法吗？
即便已经是神明，也还是无力回天吗？
原本还满脸渴盼的看着桑诗和不月的村民，在经历了两次失望后，眼神渐渐变了。怨毒、憎恶开始渐渐蔓延，人们被这股负面的情绪淹没，开始口不择言。
“神明也没有办法吗？那我们供奉你们有什么用！”
“只知道享受我们的供奉，一点好处也不能给我们，你们根本不配做神明！”
“说不定就是你们弄出来的这东西，你们想让我们害怕是吧，这样就可以收取我们更多的供奉了。”
……
恶意如潮水般涌来，桑诗满心的失望和厌烦，她看了一眼不月，一挥手直接隐去身形，不想再去管他们的死活。
落到高台之上，桑诗伸手轻轻抚摸了三个孩子的发顶，静静地看着那具被烧的漆黑的枯骨。
孩子们感受到了神明的抚摸，原本压抑的哭泣声再也无法隐忍，纷纷痛哭出声。
“哥哥…没有错……”小女孩紧紧搂着树里的骨头，哽咽的为哥哥辩解。“他是…好孩子，他没错。”
“我知道。”
桑诗看着几个孩子身上流着浓水的黑斑，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她忽然看见一片漆黑中有一抹灿若骄阳的色彩。眯了眯眼睛，桑诗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一朵小小的金黄色花朵，她或许在野地中见过无数次，又或许没有，要不然怎么会觉得如此熟悉又陌生。俯身从那具枯骨紧握的指骨中取出，桑诗终于确定她认识这朵花。小小的，在草地中盛开的，在枯萎后会变成长满毛茸茸小伞的，一朵蒲公英花。
在将花朵握在手中那一刻，她听到了那道熟悉的祈愿声。
□□虽化为枯骨，他的信仰寄于此，诉说给他的神明。
“神明大人，如果真的是最后一次向您祈愿，那愿您一切安好。”
被他念着的神明苍白的手指捏着这朵不起眼的小黄花，唇角似乎想勾起。
“好。”
桑诗与不月重新飞到天空中，她不再去看村民的动向，向着神社的方向飞去。
黑白衣众都等在神社门口，等他们落地后一窝蜂的围上来，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事。
“有好多村民来了神社。”
“他们生病了，变得很丑！”
……
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诉说，桑诗突然转头看向身后那片树林，她感觉到有一股满含恶意的视线死死的盯着她。
树影疏落间，她看见一个身披白色毛皮的身影，远远地看着她。虽然看不清楚脸，但桑诗隐隐觉得她是认识的，不由得上前两步。
一阵风雪袭来，那身影消失在林间。
与不月对视一眼，他们一起追了出去，寒风肆虐的雪地上仍然留下一丝苦涩的气味，桑诗循着气味追上去，一直到了深林中一处被冰封的湖泊前。
那道身影背对着他们站在冰湖上，她终于看清楚那白色的皮毛其实是一身狒狒的皮。
“你是谁？”桑诗和不月停在湖边，她质问出声。
“赫赫赫赫。”那人轻笑两声，却又很快将喑哑的笑声压了下去。
奈落虽然勉强将鬼蜘蛛的意识压了下去，却还是被他偏执的情绪影响。出口的话语不自觉的带着嘲讽。“原来是神明呀。”
桑诗当然听出了奈落的阴阳怪气，她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我认识你吗？我现在本来就是神明，你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
被怼了奈落也不恼，他轻笑一声，转身摘下头顶的帽子。
桑诗看着他的脸，一种奇怪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她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却又奇怪的觉得眼熟。直到她看向不月，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
苍白的近乎病态的脸，猩红的仿佛涂抹了鲜血的唇和海藻般的漆黑卷发。
这不知名的谁谁谁，跟她诡异的相似。这种相似不是说五官的相似，而是神韵，那种病态的、艳丽的，像是盛开到极致的红玫瑰腐烂在雪地中感觉。
震惊的看了看不月眼中的自己，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奈落。桑诗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指着不远处的奈落，“难道你是性转版的我？”刚说完又觉得不对，“可是你根本就没有我好看！”
桑诗愤恨的向空气中锤了一拳后，又伸手抓着不月的胳膊，眼巴巴的看着他。“他是不是没有我好看！”
不月认真的点头，他其实并不觉得他们相似，在他眼中桑诗永远是最好看的，更何况她的样貌太盛，实在是没有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看着他们交流，奈落心中有一丝不被察觉的难受，他看着桑诗，心中也有些疑惑。
像吗？
在鬼蜘蛛吞噬妖怪时，他的身体也在被妖怪吞噬，经过不断的重组，这具身体除了背上的蜘蛛图案，其他的全是新生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在重组的过程中，他下意识的将身体的皮肤化为苍白的色彩，头发长成漆黑的长卷发，甚至在挑选面容时，也下意识的选择了人见阴刀。在杀掉人见阴刀化为他的模样后，奈落曾无数次的在镜子中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他之前从不觉得这具身体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他也意识到了，那种奇妙的相似。
那是鬼蜘蛛的执念，他还是被他的执念影响了。